6.12

再看西面的河南，灾荒从崇祯十二年就开始了，当年旱灾加蝗灾，河南境内河流干枯，大道小径黄土遮天。八月，一场早霜把田间未收的庄稼冻死一半，民间歉收，可官家的赋税有增无减，于是“土寇”大起，多如牛毛。连续十一个月滴雨未降。天气干旱，麦子无法下种，可是蝗虫却可以在土中产卵。上年秋天没有秋粮，今年又无麦。穷苦百姓把树根草皮都吃尽了。

第二年崇祯十三年是庚辰年，正月初一，河南多地下了大雪，稀奇的是雪花不是纯白，而是微微泛赤，人们惊异不已，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议论纷纷说怕是刀兵之相。由于歉收，农民都不敢卖粮，市场出现短缺，粮价飞涨，大米小麦这些细粮一斗三千文，粗粮谷子一斗也要二千七百文。

很快开始出现人相食，父亲吃儿子，妻子吃丈夫，一个个腮帮子变成黄色，脸蛋子肿胀，眼珠子血红膨如猪胆。人们不敢独自出门，怕走在路上被他人吃掉，就是邻村之间也不敢往来。有半路病饿而死倒在沟壑之人，马上被路人涌过来，刀斧齐下，像杀猪宰羊一般，顷刻间分割殆尽，只剩下一具骨架。官府虽严加惩办，但屡禁不绝。

灾情最典型的是黄河以北怀庆府辉县，崇祯十二年发生了严重的旱灾和蝗灾，从入秋到过年，滴雨未降。第二年又是蝗旱交加，大旱之年草木尽枯，却是蝗虫的最佳生存环境，让人不得不感叹造物的神奇。田间谷麦仅能勉强播种，难以结实，颗粒无收。百姓家的存粮一时吃光喝净，树上的瓜果枣柿不等成熟就被人摘走，随之而来的是糠皮、野菜、草根、树皮全被挖掘一空。到了入冬，山间盗贼四起，以人为粮。官府捉来当街斩杀，围观之人抢将上来争先恐后张嘴撕咬死人之肉，个个面目狰狞如同饿狼。

年关之交，饥荒更甚，人吃人大行其道。父母吃子女，子女吃父母，夫妻、兄弟、朋友、乡邻互相吞食。吃人之人，衣冠依旧，性情神色已似豺狼。

来年春天，更加恐怖。已死之人刚葬入土中，就被人挖出吃掉。儿童一转眼间就找不见，等找到之时已在锅中。独居的寡妇、光棍是被吃的高危人群，辉县四周村村绝户，人们为了不被歹人吃掉都搬到城关居住。夜深人静之时，时有呼号啼叫之声 ，都是奸恶之徒杀人取肉，却无人敢救。

道路之上，人头骨层层叠叠如同西瓜，只是无有枝蔓而已。腿骨臂骨狼藉于道，足踩上去，咯咯有声，如同走在高粱杆上。行人伤心酸鼻，不忍经过。

哀鸿遍野中，河南迎来了崇祯十四年，岁在辛巳，又是一个蛇年。上一个蛇年是崇祯二年己巳年。

年是新年，气象依旧，仍是大灾之年。到了夏天，死者无算，有一家数口一齐饿死，无人发觉更无人收敛，数日后尸体腐烂恶臭熏天，才为人知。麦苗高不过数寸就枯死在田野，颗粒无收。树木枯黄，不见绿叶，密密麻麻却爬满了苍蝇，一摇动则四散飞开，嗡嗡有声。

流亡满道，尸骨遍野，绝望之余，全家集体上吊自杀的不计其数，每天跳河而死者数以百计，有甘于求死者，更有百计求生者，于是众人聚集起来铤而走险，揭竿而起，以武力求生存。中原大地，民变蜂起，千百为群，强者数万，四处劫掠富户，抢夺官府，和崇祯初年的陕北一样涌现了很多著名的头领，临颍有一条龙，寿州有袁老山，宋江（陕西、河南、山东，哪里都有宋押司，连年大旱正需要及时雨）、瓦罐子、一斗谷等等。

河南三年大灾引发的社会动荡，使得有见识的地方官绅忧心忡忡，他们认为这是大凶之兆，朝廷如果不高度重视并采取有力措施正确应对，后果不堪设想。退休在家的原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给朝廷上了一份六十页的《河洛灾荒图》，河内（今河南沁阳）知县王汉上了十六幅《灾伤图》，他以怀庆府为例。

因元朝守将帖木儿奋力反抗明朝，朱元璋将怀庆府的赋税定为同等州府的三倍以示惩罚。怀庆府六个县，河内县地窄而粮重，正赋九万石，还有辽饷、剿饷、练饷二万四千二百余两。此外还有各种摊派。老百姓一年到头都是在给朝廷纳税，连最起码的父母妻子天伦之乐都享受不了。

王汉满怀遗憾的说只能尽力画出其形，可惜皇上听不到灾民们的啼饥号寒之声。奏请立即停止每年摊派到河内的关宁米豆。看来他是存心给皇帝添堵呐。

崇祯看罢，深自叹息，他为上天的无情感到悲哀，为百姓的困苦感到伤心，但舍不得蠲免灾区的钱粮。在未加征三饷之前，万历初年，全国十三个行省再加南北直隶，一共十五个省级政区，单以田赋而论，南直隶（江苏）以一年330万两独占鳌头，山东以284万两高居次席，河南则是149万两居第五位，两省都是明廷主要的财赋来源地，而富庶的浙江一年不过115万两，占据南洋海面通商之利的广东更是一年仅33万两，赋税水平严重失衡。如今外御东奴内平流贼，正是用钱之时，每日银子如海水般泼了出去，免了两省赋税朝廷如何使得。皇帝心中暗想：“百姓们再熬一熬，天灾过去一切都会好的。”殊不知，中原大地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需要迸发出来一颗微弱的火星就会燃起冲天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