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大野金雕温体仁
金雕是世间著名的猛禽,身长三尺,翼展一丈,趾如狮虎,喙似钢钩,高踞千丈悬崖之上俯视大野。一旦有狐兔羚羊出没草丛,金雕半开半合的二目陡然精光大盛,一声长呖,双翅一振从千丈悬崖闪电般直冲下来,利趾突出,如风驰电掣一般,叼住猎物腾空而起。
明末内阁首辅温体仁在政治斗争中兔起鹘落、一击必中,宛如大野金雕。
温体仁,字长卿,乌程(今浙江湖州)人,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在翰林院任职多年,一直做到礼部侍郎,崇祯元年升为礼部尚书,照例协理詹事府。
登科之后的三十年间,温体仁慢慢积累政治资本,不明显参与任何一派。在天启年间的政治斗争中,温体仁既不是东林党,也非阉党,超脱于二者之外,从政治派系上看,他更接近老牌大佬沈一贯的浙党。他的资历虽老,但在崇祯朝之前,默默无闻,并非甚么要角。
温体仁生性阴沉,不苟言笑,别有一股孤傲之气,加之言语尖酸刻薄,以出口伤人为乐,因此人缘并不好,很多人敬而远之。
崇祯元年十一月,会推阁臣,温体仁认为凭他悠久的资历和清白的历史,怎么也应该入围。结果却榜上无名,而他的副手,离职多年的礼部侍郎钱谦益却赫然在目。
眼看着羊肉变水泡,温体仁气急败坏,精心谋划之后,赤膊上阵跳将出来,翻出数年前早已结案的钱千秋科场舞弊一案猛攻钱谦益。文华殿上一场鏖战,温体仁如同孤独的战神,独自面对满朝文武的责难,最后利用结党二字成功获得皇帝的力挺,大获全胜,将钱谦益撕得粉碎。
崇祯二年冬,后金入犯北京,明廷人心惶惶,溃不成军。温体仁率先上密折揭发大学士钱龙锡和督师袁崇焕纵敌长驱、欺君误国,撺掇崇祯逮问袁崇焕。其真实动机其实是嫉妒钱龙锡入阁挡了他的拜相之路。
崇祯三年六月,温体仁经过漫长而痛苦的等待,终于进入了内阁成了东阁大学士。
东汉光武帝刘秀说过一句名言“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复望蜀”
,欲壑难填、人心不足大概是人的天性,除了富春江垂钓的严子陵、箕山河中洗耳的许由,又有几人真能把功名富贵视若浮云呢?
入阁之后,温体仁又开始觊觎首辅之位,表面上装的十分恭敬谦和,毫无热中之心,借以麻痹首辅周延儒,暗地里却精心布置,四处拆周延儒的台。
前大学士钱龙锡被诬陷与袁崇焕交通,先被革职后又从原籍逮拿进京论死,后经群臣保本改为发配,总算留下一条命来。钱龙锡被释放之后,昔日的同僚纷纷探望给钱阁老压惊,周延儒以首辅之尊也亲自去探望。钱龙锡死里逃生,早没了做大学士之时的气概,再三感谢周延儒等的搭救之情。周延儒被前阁老恭维的飘飘然,也信口胡吹了起来,煞有介事的跟钱龙锡讲,当初皇上为他的事极为震怒,是经过他们几个坚持不懈的苦苦哀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下情来,皇上终于松口从轻发落,钱阁老这才保住脑袋。
钱龙锡听了,赶忙又是千恩万谢。
几天之后,温体仁也去看望。钱龙锡老调重弹,一个劲的打躬作揖,把周延儒的原话复述一遍,感谢温体仁“当日皇上如此震怒,若不是各位鼎力相救,不才早已身登鬼簿了”温体仁一阵冷笑,“老先生多虑了,当日皇上原不曾动怒,老先生转危为安自是祖上积德,皇恩浩荡,可笑偏偏有人贪天之功”
温体仁一句话,就把周延儒给卖到了爪哇国。事情传开,与钱龙锡交好之人都大骂周延儒不是东西,周延儒的名誉大损。
周延儒做了首辅不久,就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弹劾,被批的手忙脚乱、体无完肤,其中不少弹劾背后都有温体仁的影子,尤其是宣府监视太监王坤和给事中陈赞化的弹劾,雷霆万钧直接把周延儒轰下台来。
周延儒罢相,首辅无人,按顺位温体仁应当顶上去,但朝臣鄙薄其为人,一致举荐两年前致仕的前武英殿大学士何如宠。崇祯对何如宠的印象不错,就顺应舆论召其还朝。
何如宠和温体仁在内阁共事过一年多,深知其人凶狠阴鸷,心生畏惧。奉旨启程之后,一路前思后想,终于自忖此行入京,必遭温体仁嫉恨,吉凶难卜,首辅虽好,不如归去!走在半路给皇帝上表,托言有病,掉头回府。
温体仁听说何如宠出山,恨得咬牙切齿,已经想出一百条毒计准备给他接风洗尘,又听得何如宠中途折回老家,毒计无用武之地,不禁有些失落,心道“你老何还算有自知之明!”
何如宠不来,温体仁做了首辅,时在崇祯六年十一月。
花甲之年做了首辅,平生之愿足矣!温体仁郁结数年的心情终于舒展,畅快无比。兴奋的同时是警惕,他所亲眼所见的三十年间,大明朝的首辅走马灯价换了一轮又一轮,有几人是全身而退?远的不说,刚被罢斥的周延儒就是殷鉴。温体仁打起全副精神,伺候当今皇上。
首先从精神面貌做起,温体仁平素就以一副恭谨谦卑的仪态著称,面对皇上之时更是倍加恭敬。他在礼部为官多年,各种礼节驾轻就熟,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姿态优美,宛如艺术体操,不管在何种场合,哪怕是在野外突遇狂风骤雨,其他大臣慌乱狼狈,他也不为所动,时刻保持辅臣的仪态,对皇帝不失礼数。崇祯看在眼里,很是舒服,他不禁和刘鸿训当日在皇帝面前的大大咧咧、不拘形迹对比,越发觉得温体仁才是辅臣的标杆,休休有容、动静有节这方是宰相风度。
温体仁是靠枚卜之争中孤军奋战得到皇帝赏识的,付出的代价是得罪了几乎全部朝臣,自身陷于孤立,这反倒成了他最大的政治资本。他越孤立,显得越是不结党。崇祯最痛恨朝臣结党,温体仁越是人嫌狗不爱,无人理睬,他越喜欢,用如此纯粹之人为首辅,皇帝放心!
周延儒之败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公然大肆召权纳贿,温体仁不是不爱钱,但在权力和金钱之间要做取舍的话,他毫不犹豫选择权力。崇祯政治上痛恨朝臣结党,经济上痛恨朝政纳贿,这是两条红线,温体仁绝不会公然触碰。
要做权臣必须结党,温体仁自不例外,不过他的手法隐蔽,外人很难抓住把柄。对于纳贿,温体仁时刻提醒自己,勿蹈周延儒覆辙,他在朝中四面树敌,尤其不能在经济问题上有任何的闪失。在金钱面前的定力,温体仁绝对有自信,这一点他的确也做到了,在任期间,交际罕有,分文不取,苞苴不入,就凭合法工资收入过日子。对此崇祯极为欣赏,认为在无官不贪的浊世之中,温体仁能出污泥而不染,值得重用!那些弹劾温体仁之人,扪心自问,尔今能持否?
大权在握,温体仁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首辅之位,此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到手的权力,要想巩固权力,只要做好崇祯皇帝一个人的工作,而要做好皇帝工作,温体仁用了两手,一是逢迎,二是诱导。
古来的大臣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直臣,一种是佞臣。直臣对待皇帝既有个人的忠心,又有超越个人的对天下百姓的情怀,因而对皇帝的不当之举就会直言劝谏,皇帝不接受还会继续劝谏,至于皇帝因此恼怒而革职罢官、下狱杀头都在所不惜。在君主专制之下,直臣是国家的脊梁和良心,是中国传统政治所褒扬的对象,三代之下,史不绝书,如春秋的伍子胥、西汉的汲黯、东汉的董宣、唐朝的魏征、宋朝的李纲等等。忠言逆耳,直臣虽然说的是金玉良言,但听起来却不顺耳,很多还很刺耳,君主往往不喜欢,进谏之人往往遭祸,伍子胥即是明证。以虚怀若谷的唐太宗李世民,一次在魏征不断进谏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叫嚣要杀掉这个乡巴佬。
佞臣则是专捡皇帝爱听的话说,皇帝说什么他就随声附和什么。皇帝说太阳晚上出来,他就说他家昨天晚上刚晒了被子,很快就干了。佞臣不是胸无主见,而是藏着不说,回到家后,如果也有人跟他说昨天晚上太阳很大,刚晒了被子,必然被其一顿臭骂,此亦无他,两面人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