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要较真的皇帝和不敢较真的言官
天启年间,朝政混乱,官员们之间的拉拉扯扯、互相包庇蔚然成风,事事讲情面,不讲原则。崇祯做了皇帝,大力倡导破除情面,并当场考问大学士周道登何为情面,弄得憨厚的周阁老当场出丑。
明朝的官员俸禄很薄,正一品的太师、太傅等官一年俸禄仅1044石米,正七品的知县90石。普通百姓仅求温饱,身为官员,他要维持他那个社会层面基本的体面,有些起码的交际应酬必不可少,靠朝廷法定俸禄远远不够,因此贪腐就不足为奇了。到了启祯年间,尤为严重,已经是半公开化,朝野见怪不怪了。
崇祯一向对官员贪腐深恶痛绝,执政之后,对贪官的惩治极为严厉,但贪腐之风依旧严重。
崇祯元年七月,新任户科给事中韩一良上了一封奏疏:皇上平台召对之时曾告诫群臣要以岳飞的名言“文官不爱钱”来鞭策,但今日之世,何处非用钱之地?今之世人,何官非爱钱之人?很多人花钱买来官做,岂能不通过贪污来补偿?
韩一良根据他的所见所闻,以州县官为例,其薪俸微薄,而官场应酬繁多,上司票取不知多少、普通的书仪一次少也得数两银子,给负责考察吏治的巡按送荐谢银一次就要数百两,而进京朝觐有的需要三四千两,耗费如此之大,要州县官清廉岂非痴人说梦?
接着,韩一良又以他本人为例,短短两月之内就推辞掉五百两书仪银子,而他还是没有什么交际往来之人。
最后,韩一良呼吁一定要严惩受贿之官,使官员视钱财为污秽之物和惹祸之物,不愿再贪、不敢再贪,如此则有望实现皇上所倡导的文官不爱钱。
崇祯看了韩一良的奏疏击节赞赏,大为兴奋,两天后在平台召见韩一良。
皇帝拿出韩一良的奏疏又重头到尾看了很久,满是赞赏之情。让韩一良把他的奏疏高声朗诵一遍,然后将奏疏给阁臣传阅。辅臣刘鸿训奏“这流弊有两端,一是交际,一是纳贿”崇祯听出有弦外之音,问“何谓交际?”
刘鸿训奏“交际如亲友之间馈赠之类,人之常情,情有可原,纳贿则是希荣求宠,别有所图,不可以数计矣”
崇祯传旨“朕阅韩一良所奏,确能大破情面,忠梗可嘉,当破格擢用,可加右佥都御史”
此语一出,殿中轻轻一阵骚动,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韩一良内心狂喜,强作镇定。
右佥都御史是正四品,韩一良时任的户科给事中是从七品,皇帝一句话就连升七级!更厉害的是,右佥都御史地位尊贵,往往能外放做巡抚甚至总督,是人人羡慕的官职。
眼看韩给事中凭一份奏疏就要一飞冲天,一位江湖老大杀了出来。
吏部尚书王永光负责组织人事,出班跪奏“科臣所奏必有所指,请皇上命其摘出情节严重者重加惩处,以为贪官之戒”
王永光此话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极为毒辣,一下把韩一良打得落花流水。
韩一良抨击官场贪腐严重,王永光身为吏部尚书负责全国的组织人事工作,贪风盛行,罪责难逃,纵然皇帝不惩处,他也在朝中丢了大人。
王永光本来与魏忠贤颇有牵连,被言官多有弹劾,但其有一套为官之道,崇祯依旧很信任他。此刻顺势将了韩一良一军,逼他在朝堂之上指名道姓举报贪腐人员,以王永光混迹官场数十年的经验,韩一良必然难以招架,对此他极有自信。
崇祯一听顿觉有理,用手指着奏疏内“开之其源,导之有流”的字句命韩一良据实奏来。
韩一良未料到皇帝如此较真,思想毫无准备。奏疏之内说的贪官他自然知道几个,在上本时为了不得罪人,故意隐去名字。如今皇上竟然命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检举,这不是把他这位线人公之于众,让他以后在朝中如何立足?何况其中有些人还是他的朋友,有些人就在此刻召对的大臣之中,他如按名举报,立马成了千夫所指的卖友求荣之辈。
韩一良觉得他脸色发烫,浑身不自在,嗫嗫嚅嚅的奏道“臣今未敢深言,俟插辽平复之后具奏。纳贿等事,臣疏中原说风闻,不曾知名”
崇祯怒道“难道一人不知就遽有此疏?限尔五日内奏来!”
韩一良下朝之后,彻夜难眠,心中暗恨王永光这只老狐狸老奸巨猾,硬把皇上往沟里带,借刀杀人,皇上又把他往火坑里推。思想斗争了数日,还是没有勇气彻底大破情面,最后把阎鸣泰、周应秋(前吏部尚书,天启间依附魏忠贤)、张翼明(大同巡抚,已下狱)等几只已经被批倒批臭的死老虎凑够五只写了回奏。
五天之后,崇祯如期召对。看了韩一良的回奏,面露不悦“周应秋等自有公论,张翼明已下刑部听勘,何用尔参?”
韩一良低头不敢说话。
崇祯又拿起韩一良的原疏反复展视,大有赞叹之意,亲自朗诵起来,当读到“臣素不爱钱而钱自至,臣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以臣绝无交际之人而有此金,他人可知矣”皇帝不禁轻轻击节感叹。大臣们以为皇帝又要褒奖韩一良,崇祯脸色突变,厉声呵问韩一良“这五百金何人所馈?”
一句话吓得韩一良打了个哆嗦,剧情突然反转,韩一良由原告变为被告。皇帝极为英明,让你揭发何人受贿推说风闻,你自己收受五百金总该知道何人所送吧?
韩一良结结巴巴“臣有交际簿在”
崇祯目光如剑,紧盯着韩一良,冷笑了一声,又追问他原疏中所言纳贿之官到底是何人。韩一良始终咬定只是风闻(道听途说)。崇祯大怒“尔还是顾忌情面,一味塞责”。转头面谕辅臣“韩一良前后矛盾,他前疏明明有人,今乃以周应秋等塞责。都御史不是轻易做的,要有实功方许实授!”
皇帝一句话,又把准备给韩一良的佥都御史原路收回。
皇帝一句话,又把准备给韩一良的佥都御史原路收回。
辅臣刘鸿训奏请“臣不为皇上惜此官,但为皇上惜此言”
崇祯听刘鸿训在为韩一良求情,斥责道“尔分明替他说话,他既不知何人纳贿,何以轻奏?岂有纸上说一说,就给他一个都御史?”
最后,皇帝对在场的全体大臣训示“韩一良所奏,前后自相矛盾,显是肺肠大换,本当拿问,念系言官,姑且饶恕这遭!”
皇帝金口玉言,当庭并没有处罚韩一良,但三个月后,传旨将韩一良革职。他老先生都御史没做成,连给事中也丢了。
韩一良事件,暴露了崇祯齐全责备、英明太溢的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