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神情严肃,单刀直入问原告温体仁“卿参钱谦益受钱千秋贿赂,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为关节,结党欺君之罪,可是实的么?”
温体仁五十七岁,身材瘦削,语气坚决回奏“字字都是实的”
崇祯又问“疏中语欲卿贰(侍郎)则卿贰,欲枚卜则枚卜,是怎么说?”
温体仁“此番枚卜,都是钱谦益实体,他受贿一案未结,本不该起升(起用为侍郎),却如何起升?如今枚卜,更不该推他在里面,他却就是枚卜了,”
崇祯转而问被告钱谦益,“温体仁参卿,可是真的么”
钱谦益本年四十七岁,在今天还算青年干部,但在当时已是宦海沉浮十九年的老官僚了,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听得皇上问话,有些惶恐,他生性谦和,现在见温体仁借陈年旧事咄咄逼人的攻击他,决定以柔克刚,答道“臣才品卑下,学问荒疏,本不该入枚卜,温体仁参臣极当。但钱千秋之事,关乎臣名节,不容不辩。臣于辛酉年典试浙中,初不闻有钱千秋之事,臣到京,方闻其事,当时具有疏参他,已勘问明白,现有案卷在刑部”
当年钱千秋的案子钱谦益很在意,结案没结案他很清楚,他觉得事实很明了,回答得很坚定,自信温体仁拿不住他。
温体仁不依不饶“钱千秋逃了,徐时敏、金保元提到刑部,如何赖得过?”
钱谦益见温体仁胡搅蛮缠,懒得和他多说,道“不敢多辩,现有刑部案卷”
如此一来,事情好像很容易解决,只要查阅刑部案卷即可真相大白。
崇祯问刑部尚书乔允升。乔允升奏确有案卷。温体仁一口咬定钱千秋并不曾到官,钱谦益坚称确已到官,二人争执不下。
崇祯转而征询其他大臣的意见。
吏部尚书王永光认为钱案已结,吏科给事中章允儒说他亲眼见过钱千秋的供词。温体仁还是咬定钱千秋未曾到官。
崇祯命立即调阅刑部卷宗。这个当儿,温体仁话锋一转,奏道“会推不与,臣应避嫌引退,不当有言,但不忍见皇上孤立于上,是以不得不言”
崇祯一听,深为动容,凝视着跪在殿前的温体仁,命诸臣暂退,临时休会,皇帝进了暖阁。
少顷,崇祯二次升座。先问温体仁疏中所言神奸结党,奸党是谁?温体仁已经隐隐感觉到皇帝的倾向,心中暗喜,故意卖了个关子“钱谦益之党甚多,臣不敢尽言”,此言一出,耸人听闻,好似钱谦益已经有一个庞大的政治势力集团,大臣们一阵窃窃私语。
崇祯追问刑部招稿。王永光推说他不晓得,是章允儒看过。章允儒称当年他确实在刑部见过此招稿,此番温体仁参钱谦益此事,王永光和会推委员会成员商议“钱谦益是我们会推中人,可曾见过招稿?”章允儒想起他家里有一份刊本,就取来给王永光看。
温体仁听到此话,如获至宝,马上抢奏“可见诸臣在外商议来的”,又把皇帝往群臣结党的思路上引。
章允儒见温体仁存心不善,蓄意引诱皇帝往他的套路上走,忍无可忍,气愤的跪奏 “枚卜大典,诸臣矢公矢慎,天日临之在上,皇上临之在上,臣等何敢有私?温体仁资虽深,望却轻,故诸臣不曾推他。如钱谦益有秽迹,何不纠之于枚卜之前,今会推疏上,点与不点一听上裁,温体仁以不与会推,热中怏怏!”
此言是诛心之论,直斥温体仁动机不纯,参劾钱谦益纯粹是因会推落选无缘入阁,无事生非,挟带满满的私欲,根本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忠君报国。
温体仁见章允儒揭穿了他的政治动机,却不慌乱,很聪明的绕开话题,反戈一击“科臣此奏,正见其党!,未枚卜之前,钱谦益不过是冷局,参他何用?”
章允儒之言击中了温体仁要害,他的反击明显强词夺理。
章允儒见温体仁强词夺理,生气的反驳“党之一字,从来小人所以构陷君子,皆是此等说。臣犹记得,当日魏忠贤即以党字,陷害忠良,传流至今,为小人害君子榜样”
崇祯听到章允儒提到魏忠贤,很敏感的以为其在以魏忠贤讽刺他就如皇兄熹宗一般甘为傀儡,勃然大怒“胡说,拿了!”锦衣卫将章允儒押出大殿,群臣相顾失色
温体仁见皇帝动怒,乘机又曝出猛料,恶狠狠地质问“皇上试问冢臣(吏部尚书)王永光,屡奉朝廷温旨何以不出?直待瞿式耜奏疏‘完了枚卜大事,然后听其去’,应声而出,如此则冢臣去留,皇上全做不得主,反倒由一二科臣摆布,有无此事?
崇祯一听有人侵夺他的用人大权,怒火中烧,立即质问王永光结党之事,王又推不知。崇祯又问科道官,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奏称都是公议,并无结党。
崇祯嗤之以鼻“推这等人还说公议!”
两名辅臣李标、钱龙锡出来缓和气氛,援引招稿,证明钱谦益清白,又说钱千秋文才原是可中的,光棍正是知道他可中,所以去骗他。
崇祯冷笑“是光棍做主考么?”
温体仁乘势,“分明满朝都是一党”
辅臣还在辩白,被崇祯打断。命辅臣去殿外与文武诸臣从公会议。召对第二次暂停。
良久之后,召对继续。辅臣将研究结果汇报皇帝“钱谦益既有议论,回籍听勘,钱千秋下法司再审”
大臣们向皇帝屈服。
崇祯甚为满意,追问“是公议的么?”
辅臣李标回奏“臣等确是公议。臣等共事尧舜之主,如何敢党?”,语气战战兢兢。
崇祯听得出李标带有一丝幽怨之气,淡淡的道“朕岂敢为尧舜,只愿卿等为皋陶(尧舜的贤臣)”
钱龙锡见皇帝怒气渐消,也凑了过来“这所推诸臣,品望不同,有才品,也有清品。如清品,人说他偏执;有才识学问的,又说他有党,安得人都道好?还望皇上就中点用。”
钱龙锡所言有才识学问的,自然是钱谦益,“又说他有党,”潜台词是不一定真的有党,只是有人说有党而已,而这个有人还未必是好人,起码他钱阁老不认为钱谦益有党。钱龙锡还是维护这份会推名单,希望皇帝从中点用,即使不点钱谦益,还可以点用他人。
崇祯见钱龙锡还要回护钱谦益,大为不悦,冷冷的来了一句“通关节也是有才么?”
钱龙锡被怼得哑口无言。
戏到了这里,该收场了。最后,崇祯又责令大臣回奏。
大臣们跪在地上,个个低头,眼观鼻、鼻问心。沉寂一阵之后,只听得一个清朗之音响起“钱千秋硃卷招案,已经御览,关节已有确据,不比又问诸臣。大凡会议会推,只是相沿故套,原无许多人,只是一两个把持住了,诸人都不敢开口,就开口,也不行,徒是言出而祸随。”
此人低着头,崇祯一时没看清面目,就问他的职名,正是他的新宠礼部右侍郎周延儒。这几句话说到崇祯心上,赞道“今日只有这官儿奏了几句”
李标和钱龙锡又给章允儒求情,崇祯斥责“他是挟私多欲,卿等看不出么?朕有过失,科道官奏来,朕不惮改,只是不可挟私。”
说罢命诸臣起来,凝思片刻,写下圣旨“钱谦益关节有据,受贿是实,又滥及枚卜,有党可知,祖法凛在,朕不敢私,着革了职。其钱千秋,着法司严提究问,拟罪具参”
写完之后,问辅臣“卿等怎么说?”
辅臣唯唯“皇上处分,自然至当”
崇祯听得不顺耳,“卿等直言,如何说自然?”
辅臣回奏“会推是一件好事,如今就处分一个,恐与大典不光”
崇祯怫然“会推好事,如何推这样人?皇祖年间阁中也就一员,虽如今多事,卿等居中担当,首辅韩爌到日,三员也够办事了。会推且停,卿等不必奏”
言毕退朝,太监上来收拾御案,已经是漏下二鼓了(深夜十点),召对从上午开始,中间两次暂停,深夜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