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辅臣的产生有两种方式,一是皇帝直接任命,称为特旨,因为一切权力归皇帝,他想用谁就用谁,想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哪怕是疯子傻子瞎子聋子,无人能够阻止。
另一种在形式上稍具民主色彩,是由吏部牵头,会同各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三品以上大臣及科道给事中、御史等官共同推举出多名候选人呈交皇帝点用,称之为 “会推”,最后用不用,还是由皇帝决定。
扳倒魏忠贤,崇祯如去芒刺,无比畅快,正如在秦桧死后,高宗赵构对禁军大将杨沂中所言“朕今日方去了这靴中匕首”。
天启七年十一月,命吏部廷推阁臣。吏部很快提出一个十二人名单。但是崇祯并没有从中点用,而是别出心裁下旨“枚卜”
说起枚卜,大家不知何物,但西藏活佛的金瓶掣签很多人都知道,二者高度相似。
所谓枚卜,说白了就是抓阄、抽签,不过国家选相如此高规格之大事,要用一个高古典雅的名称,抓阄、抽签这些市井俚俗之语自登不得大雅之堂,故名“枚卜。”,大概如同鲁迅说的白菜到了水果店就叫胶菜。
崇祯很重视这次枚卜,说“内阁公孤大臣倘得其人,乃社稷之福,朕不敢自定,欲求之天”
枚卜前夜,崇祯沐浴斋戒,第二天(十一月十六)一早,把大臣们召至乾清宫,皇帝焚香跪拜天地,一拜三叩,默默祈祷上天护佑大明,选得贤相共治天下。
拜罢上天,吏部尚书把会推出来的十二人名单呈上,崇祯仔细审视了一遍,微微颔首。提起御笔,将十二人的名字写在红色的宣纸便笺上,皇帝用笔很快,字迹潇洒清丽,大臣们轻声赞叹不已。
写完之后,用手团成纸丸,逐个放入一个半尺高的金瓶之中,有太监过来捧起金瓶摇动几次,崇祯点头示意可以了,太监躬身退下。
崇祯用两只白玉筷子伸入金瓶,先后夹出四丸,每夹出一丸就展开遍示群臣,以示公正,原来是钱龙锡、李标、来宗道、杨景辰四人,然后再用御笔在会推名单每人名字上轻轻一点。
阁臣启奏:时事多艰,请皇上再点用二人。崇祯点头,又夹出一丸。忽然一阵风起,这丸纸团被风刮跑,大臣、太监们四处寻找不得,崇祯重新夹了两丸,是周道登、刘鸿训二人。
枚卜大典胜利完成,大臣们退班,这时有人发现被风吹走的纸丸在大学士施风来身后,展开一看是 礼部左侍郎王祚远。
这就是上苍所赐的六位辅臣。六人之中,情况各异,来宗道,杨景辰二人在朝,可以马上上任,李标、周道登、刘鸿训、钱龙锡等四人在原籍,还需要派人传旨召其入朝。
来宗道和杨景臣在魏忠贤当权时,都主动攀附,为士林所不齿。天启末年,崔呈秀死了父亲,来宗道时任礼部侍郎,负责典恤,在奏疏中竟然有在天之灵的字样,如同死了他亲爹。
翰林学士倪元璐因此弹劾他寡廉鲜耻,在倪元璐看来这是事关忠奸正邪的大是大非,而来宗道却觉得倪元璐一介书生不通世务,完全是小题大做,少见多怪,纯属庸人自扰,不由得发笑“ 他又何必多言,词林故事,不过是一杯香茗罢了”。
来宗道可谓明末重臣的一个标本,十载寒窗,一跃龙门,中进士,点翰林,数十年间,一步步往上爬,身居高位之后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功名富贵。对于忠奸善恶本身的是非已无定见,也懒得去追究是非。只是崇拜权力,谁得势就投靠谁,今日可以以崔呈秀之父为父,明日也可以斥崔呈秀为万恶奸贼,宦海沉浮,见风使舵,朱家李家,本无分别。倪元璐一本正经的弹劾,在他看来倪翰林也不过是为了讨得皇上欢心,好喝到那一杯香茗罢了,和他谄媚崔呈秀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扮什么大义凛然?
杨景辰和来宗道彼此彼此。魏忠贤为了全面整肃政治异己,编了一部《三朝要典》,把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有关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的全部圣旨奏疏,再加上案语汇集而成,并按照魏忠贤的政治标准做了定调。书中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是一份臭名昭著的政治文献,由大学士顾秉谦、黄立极、冯铨等编撰,杨景臣也是副总裁之一。
周道登则是另一种类型,他倒不是阉党,在政治立场上没大问题。但是可能是书读得太多,反应迟钝,时有惊人之语,为人所笑。
一日,崇祯在上经筵,读到一句“宰相当用读书人”,这本是赵匡胤的名言,崇祯不是不知,但他灵机一动,动了少年人的心性,就问周道登“宰相须用读书人,当作何解?”按说周道登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的进士,又当过翰林,学富五车不敢说,三两车总是有的,如此常见的典故自是脱口能答,但是周中堂的大脑突然短路,愣是想不上来,过了许久方回奏“容臣到阁中查明”
崇祯一双龙目看着周道登,似笑非笑,好像是在欣赏这位辅臣的窘态,在场的大臣、太监想笑又不敢笑,涨得满脸通红。
崇祯元、二年,皇帝高度重视情面问题,大力号召群臣破除情面,严禁徇私枉法,情面成了口头语,大臣们投皇帝之所好,奏疏中篇篇不离情面。
一次召对之时,崇祯又问周道登“近来诸臣奏疏中,总有‘情面’两字。何谓情面?”可能是汲取了上回噎在那里的教训,这回周道登学会了抢答,不假思索回答道:“情面者,面情之谓也。”
如果就词论词,周道登的回答完全正确,情面就是面情,虽然只是反转过来,但如此一说提问者已经明白。
但是,崇祯此刻不是要周道登解释情面的字面意思,这个他不用周道登解释,他是要周道登就皇帝要求诸臣破除情面,就此展开,发表一通宏论,最好有活生生的事例,以支持崇祯的政策。
周道登答非所问,又失一分。
崇祯无奈的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他对这位周阁老彻底失望了。
这一次枚卜出来的辅臣,李标、刘鸿训、钱龙锡人品端正,也有能力,崇祯较为满意,尤其赏识刘鸿训,但好景不长,崇祯元年十月,刘鸿训因故被罢,险些丢了性命(下文再讲)。
崇祯天资聪颖,年未弱冠以藩王继位,不到百日就铲除了客魏集团,天下颂声一片,他本就高傲,如此吹捧之下,更觉得天下事不过如此。因为觉得自己聪明天纵,自然居高临下看待群臣,每每觉得大臣们不能让他满意。一天,召对群臣,在场的大臣逐一发言,但无一人让他满意。崇祯满脸不悦,对大臣们说“这就是召对了么”,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崇祯元年十一月,崇祯进行了第二次枚卜,但这次枚卜皇帝的白玉筷子没能用上,反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
吏部根据皇帝的指示,经过会推,列出了一个十一人名单: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郑以伟、尚书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礼部右侍郎罗喻义、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
名单公示之后,崇祯还未表态,十一月初五,礼部尚书温体仁上了一道奏疏《直发盖世神奸疏》。内容暂且不论,光题目就吓人一跳,在天纵英明的崇祯皇爷治下,居然出了盖世神奸,这还了得?必须将其揪出来彻底批倒批臭!
崇祯看了会推名单,见里面没有他近来宠信的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心中不悦,不悦之外是怀疑。周延儒因得宠,半年以来被御史们骂得狗血淋头,满朝皆知,为何会推中无?焉知不是群臣结党故意封锁皇帝?
温体仁的奏疏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群臣,一场大战就此爆发。
参加召对的有内阁辅臣、六部九卿、科道御史及会推诸人。
召对开始之前,崇祯先在文华殿暖阁召见辅臣李标、钱龙锡、吏部尚书王永光,君臣密谈多时。
太监一声喊,皇帝来至大殿升位,群臣侍立两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