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起生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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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先贤孟子，曾在他的著作中提出过一个他心目中的战争模式：“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这个模式显然是极度理想化了，使得它基本上不具备现实可能性，整个战国就没有发生过一次，七国最后是被非常不君子的秦国给一统了。不止战国，之后千余年好像也没有完全符合孟子论断的这种战争发生过，直到五代，这种模式才仿佛终于被实践了。当然，我们如果仔细考究的话，仍然是形似而神非：李从厚一方的有些操作也许可以算失道，但李从珂绝对不属于得道的君子。

后唐皇统从李从厚转移到李从珂的过程，大概是整个五代历史中最不符合正常逻辑，最让人目瞪口呆的奇迹！合法朝廷的讨伐大军一方，在战场上完全占尽所有优势，未经历任何挫折，且所有主将都保持忠诚的前提下，仅仅在李从珂的一阵痛哭之后，便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全面倒戈，归顺处于绝对劣势，眼看就要玩完的被讨伐一方！然后就是“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合法的朝廷迅速倒塌，弱小的造反者一眨眼功夫就变成了新的强大中央！

常有人调侃：“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这基本上可以算胡说，要一比李从珂在凤翔的天下第一哭，刘备的眼泪简直弱爆了。那么李从珂的成功，是因为他感情牌打得好吗？嗯，也许在这段无厘头的历史中，确实带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因素，但稍后发生的事就可以告诉我们：它的占比非常微小。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我也很难再找出类似于李从珂一哭得天下的第二个例子。好像只有法兰西战神拿破仑离开厄尔巴岛，向巴黎进军的过程，勉强可与之相提并论。那李从珂的成功，是因为他在军中的战功太显赫，威望太崇高吗？这种解释显然也是说不通的，即使只考虑五代，李从珂也放不进一流将领的行列，和拿破仑屡次横扫欧陆的声望根本没法比。仅就那个时刻而言，也至少有个石敬瑭与李从珂相当，为什么当时的石敬瑭完全没有与李从珂对抗的勇气呢？

也许有朋友觉得根本没那么复杂，不就是钱吗？李从珂给军队开出了巨额的赏金，所以军队支持他。这种观点很有道理，能够说明很多问题，拥护和归顺李从珂的军队，在第一时间就充分表现出，他们有多么贪婪！但这种解释明显仍不能说明一切，因为它忽视了另一面的事实：一、李从厚作为合法皇帝，有更多的资源给军队发赏金；二、李从厚并不吝啬，也确实这样大把花钱犒军，他最后给军队开出的赏金价码，是李从珂的两倍！但即使这样，还是什么用也没有！

在我看来，这个事件更像是在李存勖死后，“主人翁”意识被唤醒的中下层军人们，用脚投票，进行的一次没有选票的“军主”（对应民主）选举。这些“选民”在很多时候的选择并不出自于理性，而是出自并不精确的感觉，出自易受煽动的情绪，并且一旦形成某种趋势后，人们往往就不再有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很容易随大流。

所以就像今天的美国大选，它也满足两条基本原理：

第一条：钱不是万能的。如是价高者一定得，钱多者一定胜的话，李从珂根本不可能是赢家。

当然第二条同样极其重要：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看来我前面的叙述不够准确，让朋友们有误解。其实关于孟子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些论述，我都是完全赞同的。但我认为孟老夫子最后给出的结论不妥，“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可在真实的历史上，并不是君子打仗，就一定“天下顺之”，得道君子在战场上输给失道小人的例子多了去了。忽视战争因素的多样与复杂，将并不绝对的道理给硬生生绝对化，于是一步之差，真理就走到了谬误。

比如“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不能简单说它是对的或是错的，因为不论算对算错，都很容易找到反例。只能这么说：得民心是得天下的有利条件，不是充分条件，甚至不是必要条件，但如果在其他条件都差不多的前提下，得民心者肯定比不得民心者，更容易得天下。

扶起生铁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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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常条件下，李从珂当然不属于没钱者的行列，这也是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倒台的基本条件之一。但随着时势发展，随着意想不到的“天下顺之”，那些心里想着“到凤翔那边还有一份”的大兵们，争先恐后地投入到李从珂一方，李从珂真的已经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了。虽然李从珂这次东进，一路上刮空了不少地方的仓储，乃至地皮，但他所需要面对资金缺口仍然非常巨大。

唐太宗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作为军选皇帝的李从珂，则是：兵能立帝，亦能废帝。所以他当时的想法是：什么都可以欠，唯独许给兵大爷们的赏金，是不能也不敢拖欠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投降过来的人都需要支付赏金，有些钱还是可以省下来的。比如之前已经被砍头的孟汉琼；又比如在李从珂登基后的第十三天，带着几十个侍卫亲军投降的“起义功臣”康义诚，同样被拉到兴教门外斩首示众，同时被杀的，还有康家满门！为了荣华富贵，反复倒戈的康义诚，恐怕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

李从珂登基后的十四天，讨伐凤翔的中央禁军主将药彦稠也被处决了。关于药彦稠被杀，不少人认为可能与四年前他没有阻止索自通杀杨彦温灭口有关，因为另一将领苌从简被赦免了。所以稍后，保大节度使的索自通被李从珂调回中央任右龙武统军后，不由得万分恐惧，心想一旦追究起当初依附安重诲陷害李从珂的老账，连药彦稠都活不了，自己恐怕会全族不保！于是在上朝后，索自通一头跳进洛河，自我了断。

不过，这些可以削减的开支，毕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降人还是需要李从珂兑现承诺，用真金白银来打发的。

所以一进入洛阳后，李从珂马上找到掌管中央财政的三司使王玫，问他国库里还有多少钱？王玫大概是那种只知道蹲在办公室里看文件批文件，基本上不下基层的干部，他查了查账簿，给了李从珂一个非常乐观的答案：各种金帛合计折钱还有好几百万贯呐！李从珂这下放心了，一直让人头大的赏金问题总算有着落了，那就赶快入库取钱，把许下的赏金都发了吧。

可前文已经提到过，在康义诚统军出征时，李从厚为给出征将士打赏，曾亲下左藏库，几乎将这个中央最大的仓库搬空了。那国库里面还剩下的“好几百万贯”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等打开仓库一清点，原来王玫口中那“好几百万贯”，绝大多数只是历年应收但没能收上来的欠税帐单，国库里真正剩下的金帛只合钱三万贯了！这下子彻底抓瞎了，李从珂大怒，责问王玫：你胡说什么国库里有的是钱！现在怎么办？

王玫慌了神，请求向洛阳百姓紧急摊派，以凑足这笔钱。但王玫显然高估了摊派的力量，已经合法纳过税的洛阳百姓，对这种毫无合法性的摊派充满抵触，几天过去，王玫只收上来几万贯钱财。

李从珂只好召枢密使（不知道具体是谁）讨论这个问题：“军队不能不赏赐，人心也不可不安抚，但现在没钱怎么办？”枢密使建议：不论官民，只要没有睡大街的，一律预征五个月的房产税，以解燃眉之急。

李从珂同意了，但王玫的摊派加上预征上来的这点儿税收，也不过杯水车薪，根本填不满赏军所需的大坑。李从珂的眉毛还在继续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