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宗辞世 十二
2020-127
在天津桥事变后的第六天,在宫中长期卧病,又因为儿孙丧命而几尽心死的后唐老皇帝,终于结束了心理与生理上双重煎熬,病逝于雍和殿,享年六十六岁。稍后,按冯道与卢文纪的建议,李嗣源被追谥为:“圣德和武钦孝皇帝”,庙号:“明宗”,葬于徽陵,具体地点在今河南省孟津县送庄乡送庄村东南。
与把皇帝当得极失败的前任庄宗李存勖不同,明宗李嗣源在后世一般都得到了不错的评价,常常被誉为五代的第二明君。虽然从前文中我们也看到了,李嗣源执政的这几年,其实天下就没有一天真正太平过,但好坏往往是靠对比衬托出来的,放在五代来说,明宗在位的这七年,已经算得上是“年谷屡丰、兵革罕用”的小康年景了。
如果说“兵革罕用”实际上是反应了明宗的消极,是靠着他对统一进程的放弃,和对一些割据强藩的无奈妥协才换来的有限成果,并不太值得颂扬。那么“年谷屡丰”,李嗣源则是真正做出很多正面努力的。
明宗靠精简各种政府机构(其中,李嗣源的后宫编制,在有记载的文献中可能是史上最小的)、历行节俭减少了政府开支,在此基础上多次降低税赋、徭役,让利于民,让民众有了安心生产,真正能够改善自身生活的动力。比如,李嗣源先后减少、取消了“曲钱”、“桥道钱”等杂税;规定征用民伕劳动一次不得超过十五天,“不可失信于小民”;限制民间高利贷对贫民的盘剥,规定不论年限,利息最多不得超过本金等等。不过,要论李嗣源在内政方面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举措,还是他对税收加耗制度的改革。
在李嗣源称帝之前,收税的官吏收得如果是实物粮食,为防止在转运、存储中的损耗,他们在征收时会比实际税率收得多。比如按税制规定该收一斗的,通常会收一斗一升,即多收了百分之十,其中多收的部份,被叫作“省耗”。李嗣源知道百姓负担与国家账面收入不一致,等他一登基,就下令禁收省耗,只准实际税率征收。但这样一来,百姓负担是减轻了一些,另外一些人又受害了。
后来,李嗣源到国家库视查,了解到仓库保管的实际情况:由于很难完全阻止老鼠、麻雀的偷食,以及粮食本身放久了可能出现的自然朽坏,仓库中的粮食出库时总不可能与入库时一样多,而亏空的部份仓官们只能用家产去填补,填补不足时,甚至要用命去顶罪!李嗣源听了,大为感慨,于是又下令开征“鼠雀耗”,每征收一斛粮食时允许加收二升不入账,即加征百分之二,以备鼠雀之灾。
仅就李嗣源在位期间而言,取消了加百分之十的省耗,增加加百分之二的鼠雀耗,民众的税收负担还是减轻了。但是,由于官吏在官民矛盾中天然的强势地位,一项为官吏合理利益考虑的制度一旦开了口子,极难不被滥用,从而由合理走向不合理。鼠雀耗的加征比例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根本守不住百分之二的底线,而是扶摇直上,到后汉时就涨到加征百分之二十,比原先被李嗣源废除的省耗还高了一倍!
又因为鼠雀耗最初是以防备老鼠、麻雀为名开征的,深受其害的百姓就给老鼠这种动物取了一个至今家喻户晓的别名:“耗子”。一项本为利民的改革最终演变成了害民的弊政,虽然这些责任并不应该由李嗣源来负,但他的确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明宗辞世 十三
2020-128
除了关心民间疾苦,李嗣源也比较能够承认和改正自身错误。比如有一次,李嗣源得到巡检军使浑公儿的奏报,称有两名百姓私下练习战斗。李嗣源的上位经历,使他对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非常紧,认为对下层的造反企图,就应该扼杀的萌芽状态,于是命石敬瑭从严处理此事。石敬瑭揣摩圣意,就不由分说将两人都处死!
过了一段时间,李嗣源才得知真相:原来那两个练习战斗的百姓,只是两个儿童拿着竹竿打闹嬉戏罢了。李嗣源非常后悔,做出了以下处分:自己减膳十日,向冤魂道歉;石敬瑭罚一月俸禄,以示薄惩;浑公儿仗二十,革职流放;再给受害者家属每家赔偿绢五十匹,粟、麦各一百石,安排埋葬;通告天下各州道府官员,今后凡有极刑大案,都要反复核实查清,不得虚应故事!
如果用今天的标准衡量,李嗣源对责任人的处理自然还是过轻,但放在当时那种军阀们杀人无算的大背景下,一个身历百战取过无数人性命的沙场皇帝,对于对自己毫无威胁的小小百姓,能主动认错并赔偿,已经算做得非常不错了。
有一条很著名的传说:李嗣源当上皇帝后,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个神圣的职务内心非常忐忑,曾屡次于宫中焚香,祷告于苍天:“我只是一个胡人,因为时逢大乱而被众人推戴,事出于不得已,愿上天早日降下真正的圣人,为天下百姓做主。”
正好,就在李嗣源执政的第二年,在洛阳城甲马营有一个中级军官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异常强壮,活泼好动的儿子。几十年后,这个孩子长大,一飞冲天,成为五代的终结者,开创建了下一个以经济发达,文化繁荣著称的长期王朝。
李嗣源祈求什么,就真得出现了什么,这倒底是因为李嗣源太虔诚感动了上天?还是整个故事就是被人编出来的,只是为了神话在他执政第二年出生的那个孩子?大多数人认为答案是第二个,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我同时也觉得,李嗣源对于自己在时代大潮推搡下,由自诩的忠臣,变成身不自己的叛逆,再变成意想不到的皇帝,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那种诚惶诚恐的不自信,和战战兢兢的无力感,还是有几分真实的。李嗣源之所以能一直压制自己欲望,成为让多数人认可的明君,恐怕多多少少也与此有关吧。
我隐隐觉得,李嗣源在他的帝王生涯中应该是感受不到什么幸福的,心太累了!不过现在,他终于解脱了,飞离苦海,魂归彼岸,只给中原留下了一批不合格的继任者,许多未知的危险,更加莫测的前途。
李嗣源的逝世,并不仅仅是让中原失去了一个比较宽厚仁慈、温和谨慎的执政者。作为唐末大乱中,最后一个经历了全程创业时代,在战场上赢得至高威望的君主,至此离开人世,五代进入了一个人才相对凋零的中衰期。在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内,北方没有再出现一个有能力完全整合中原的君主,混乱和无序再度笼罩了华北大地。虽然那些混乱所引发的战争烈度,并不能同唐末大乱到梁晋争雄时代相比,但历史的主色调却让人感到更加灰暗:慷慨豪迈的英雄气少了,被压迫的憋屈感更强了,太多的人都仿佛历史洪流中浮浮沉沉的小木片,无力且无助。
同时,也正因为中原的中衰,曾受到李存勖与李嗣源有力打击,不得不暂时蛰伏于北方草原的契丹猛兽,从这个时候开始重启南下的勃勃野心,成长为真正可以威胁到中原政权生死的巨大外患!这一系列影响,都会在不久的将来清晰体现出来。也许正因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产生的强烈对比,人们在回想起这段历史时,才会觉得李嗣源执政的这七年时光是那样美好,那样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