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黄龙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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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存勖的败亡，是五代史上一次极重要的转折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对于全天下的大兵们来说，是一次“伟大的思想启蒙运动”。以前，就算在河朔风气比较浓厚的藩镇，底层大兵们一时不爽串联起来，换个节度使的事是有的，但换皇帝，下层士兵们从来就没敢想过。

毕竟有好多道阶级的鸿沟层层阻隔，皇帝那个在传说中遥远而崇高的职位，在受到封建神权思想毒害的底层小兵意识中，还是一种比较神圣的东西，是由至高无上的老天爷注定的。即使像唐末僖宗李儇、昭宗李晔那种硬实力已微不足道的落魄天子，左右他们的，也先是距离皇帝比较近的宫里公公们，然后某些大军阀跟着尝了尝鲜。至于底层小兵，如果没有大人物带头，他们自身从来没有产生过那种换皇帝念想。

就在李存勖倒台前不足两个月，造反魏博兵也是先听说他们的皇帝死了，才敢大着胆子按老传统换换节度使。在李存勖倒台前不足一个月，各地造反已风起云涌，造反最活跃，最坚决的从马直士卒，也只敢请求李嗣源在河北当他们的皇帝，让李存勖继续在河南当皇帝，没敢说要把李存勖干掉。但时势的发展之猛烈，超出了此前所有人的预料，英武过人，百战百胜，功业超过僖宗、昭宗万倍的庄宗皇帝，竟然这么容易地就被干掉了！

这个骇人的事实深刻教育了后唐的广大士兵们，让他们恍然大悟：原来什么君权神授、天命所归，统统都是假的！我们一怒，连李存勖这样原本看起来无比强大的君主都能轻易倒下！原来这个世界真正最强大的，是我们！我们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那我们面对皇权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今后哪个皇帝待我们不好，我们就用对付李存勖的方法对付他！

随着这种思想深入军心，五代皇帝们的安全系数大大降低，要想安稳做完不以身殉职的难度大幅度提升了。如果说李存勖当皇帝时身处的环境是一个加油站，那今后几十年的五代皇帝们身处的环境，就是一个正在被山火逼近的加油站。首先要面对这个烫手山芋的，就是对这一新局面的形成，也负有一定责任的新皇帝李嗣源。

在经历了一番让自己都头晕日眩的天翻地覆之后，李嗣源登上了那个在两个月前，他还想都不敢想的至高之位。曾经天下无敌的李存勖为何会在顷刻间就败得如此干净彻底？自己又该怎样避免遭遇同样的结局？这无疑是李嗣源此时最忧心与最深思的问题。

李嗣源首先想到的，是杀一些让李存勖大失人心的心腹小圈子成员。那些人中谁最招人恨呢？当然是负责收重税刮地皮夺人钱财来讨好李存勖的孔谦了。于是李嗣源下诏：租庸使孔谦，奸佞谄媚，重敛民财，克扣薪饷，穷困军民，论罪当斩！

连同孔谦的脑袋一起没的，还有他制定的那些能在短期内增加政府收入的各种收税办法，以及租庸使这个职务和其统领的行政机构。租庸使的职权重新被分割回盐铁、户部、度支三个部门，由宰相协调办理。

见孔谦被处理，自恃在李嗣源夺位过程中立下大功的后梁降臣霍彦威，也想乘势宰两个他早就恨之如骨，估计李嗣源也同样讨厌的公认人渣。于是，霍彦威甚至都没有请示，就把威胜节度使李绍钦（段凝）和太子少保李绍冲（温韬）给抓了起来，准备来个就地正法。

烟锁黄龙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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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的另一个大功臣安重诲得知，赶来从讲政治的高度制止了霍彦威：“段凝、温韬罪过再大，那也是发生在以前后梁朝的事，与本朝无关。如今主上刚刚克服艰难，平息内乱，最大的期望，是国家能够恢复安定，而不是让霍公你有机会报私仇。”

李嗣源得知此事，很赞赏安重诲的做法。虽然他确实不喜欢段凝和温韬，但生杀予夺之权当出自天子，岂能让臣下自专？这件事成了李嗣源这两位功臣境遇的分水岭，安重诲巩固了自己李嗣源第一心腹的地位，在今后数年的朝廷中权势显赫；霍彦威在表面虽仍受李嗣源厚待，但李嗣源很快就将他外放出中央，就任平卢节度使去了。

至于李绍钦和李绍冲，当然不会就此没事。李嗣源虽然下令将他们从大牢中放出，但剥夺了他们的赐名，恢复原名段凝、温韬，并且革去一切官职，抄没家产，放逐回乡。又过了一年，等他们的人脉和影响力差不多消失殆尽，李嗣源又是一纸诏令，将两人一并赐死。

李存勖另一个激起较大反弹的举措，是派遣了大批的宦官或伶人到各藩镇担任监军。在李存勖败亡的最后阶段，这些监军很多都遭到藩镇军人势力的反杀。李嗣源是被各地军人势力推到前台的军选皇帝，不论其得位的合法性，还是对各地藩镇的控制力，都远远低于巅峰期的李存勖。在此前提下，李嗣源对各藩镇自然不能，也无力采用前任那种全面打压，强化控制的政策，只能承认皇权的退让，撤销了后唐境内所有藩镇的监军。

李存勖时代深感受气的各藩镇军人们开始扬眉吐气，反攻倒算，大量的宦官（可能也包含一部分伶人）因此四散逃亡，有的躲进深山老林中避难，有的剃光头发躲进寺院，还有相当一部份遭到捕杀。由李存勖仿效唐朝重建的宦官势力，差不多又遭一次灭顶之灾。

打击了李存勖的心腹集团，那接下来的事，自然就是要给当初受这个集团迫害的人平反昭雪了。李嗣源下令将郭崇韬父子的遗体送回雁门故乡安葬，又恢复了朱友谦的官爵，两人被没收充公的家产，全部发还他们还活着的亲属。陷害郭崇韬的李从袭等人已经被杀，向延嗣在传旨处决了康延孝之后，史书上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记载。除了向延嗣，还有陷害朱友谦的特务头子景进，引爆皇甫晖兵变的史彦琼，也一样在史书中下落不明，但按常理推测，他们应该不大可能逃得掉。

在恶有恶报的同时，善也总算有了善报。两个重要宦官中幸免此难。一个是更一字而救千人的前枢密使张居翰，这位谨慎而善良的老人在李嗣源进入洛阳后，辞去了自己所有的职务，归老乡里，于两年后在长安病逝，享年七十一岁。另一个是刚刚恢复原姓的马绍宏（李绍宏），他因为在李嗣源受猜忌期间多次出言相救，李嗣源此时报其恩德，让他出任枢密使，接替辞职的张居翰。不过从此之后，马绍宏在史书上就没什么事绩了，显然比起另一个枢密使安重诲，他只是来凑数的。李存勖心腹伶人中名声最好的敬新磨也未受太大牵连，仍然出没于洛阳的宫廷。

李存勖的失败，还有一个很直接的重要因素，就是洛阳周边地区的经济崩溃，使驻京禁军发不出军饷。这其中既有同光三年大天灾的原因，也有李存勖的心腹小圈子平时侵占了太多的社会资源，挥霍过度的成份。

与前任的最后阶段比起来，李嗣源登基时财政状况有所好转。首先任圜带着伐蜀远征军回到洛阳，同时带来了前蜀的大批钱粮物资；其次，原李存勖心腹小圈子的成员大部份遭到清洗，没收他们的家产也可以用于填补亏空。不过光靠这些不会时时有的意外之财，李嗣源觉得不稳妥，大半生都生活俭朴的老将，决定要削减那些不太必要的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