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象之下 八

2019-052

一个君主，手中有了足够的资源，那他的天下是不是就能太平了呢？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历史上发生过的绝大多数财政危机，都不是因为当时社会生产的财富总量，赶不上当时的合理需求总量，而是在资源的分配和使用上出了问题。

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李存勖的问题，就是把自己的立场摆的太歪，人为地制造“不均”，进而引发人心的“不安”。从小熟读《春秋》的李存勖，看来没在课余时间好好读读《论语》，只学会了权谋，没有学会处世。

虽然绝对的公正是做不到的，但一个负责任的统治者需要去追求创造相对的公正，再不济，也得做出自己是公正保护者的样子。如果反其道而行之，让全天下人都看到你在赤裸裸地制造不公正，那你的国家要想保持繁荣安定，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比如，前文提到，在李存勖进汴梁那天，见到了他非常喜欢的伶人周匝，答应给保护过周匝的两个后梁的伶人小吏，陈俊与储德源每人一个刺史。君无戏言，咱说话得算数不是？李存勖便吩咐郭崇韬安排一下。

郭崇韬表示不同意：“这么做不好吧？我们是不是应该掌握一下原则啊？追随着陛下，同生共死，百战灭梁的，都是英豪忠勇之士，他们为了今天的胜利，抛头洒血，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到如今大功告成，这些功臣还没有论功行赏，却先让两个对国家没有寸功的伶人，而且还是敌国的伶人当刺史，那让广大将士怎么看？就不怕失去人心吗？”

李存勖想了想，郭崇韬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不过，这只是暂缓了几个月，李存勖毕竟要时听戏唱戏，与伶人朋友们天天交流，这个没有兑现的承诺，也就常常被问起。什么？郭崇韬不同意？究竟您是皇上，还是郭崇韬是皇上啊？弄得李存勖好没面子。

所以过不太久，李存勖又旧事重提，埋怨郭崇韬说：“我已经答应过周匝的事，就因你一句话拖着不办，让我都没脸见他们几个了。你说的道理虽然公正，但这件事就算特事特办，下不为例好了！”李存勖把话说到这份上，郭崇韬当然就拗不过去了。同光二年（公元924年）五月端午，陈俊被任命为景州（今河北泊头）刺史，储德源被任命为宪州（今山西静乐）刺史。坏消息通常总是比好消息更有新闻价值，这事儿马上传得人尽皆知，追随李存勖血战多年的亲军将士们，立下过战功，但还轮不上当刺史的还是大多数，听到这个消息，人人嗟叹，多有不服。

这件事其实算不上什么特事特办，只是因为比较突出，而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前面的一条条记载中，几乎每一个藩镇节度使，甚至每一国的使节，来晋见李存勖时，都要大量地向李存身边的伶人、宦官们行贿。如果他们无足轻重，还能是这些节度使，使节们钱多得没处花吗？

表象之下 九

2019-053

现在知道了，有相当数量的官位被不合适的人占有，剩下的当然就少了。那么金钱方面呢？追随李存勖打天下的有功将士们，能够拿到他们期待的赏赐吗？

史书上留下了两类初看起来好像自相矛盾的记载。

第一类记录非常多，都认为李存勖薄待士卒。以当时右谏议大夫薛昭文的上疏为例：“将士们追随陛下南征北战多年，可他们得到的赏赐、军俸却非常微薄，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还生活在贫困线下。希望陛下能将四方贡献（藩镇和各国给李存勖及其身边人送的钱，并没有纳入国库，而是进了李存勖的内帑，以及他身边人的私人腰包），以及南郊祭天没用完的钱拿出来，给他们赏赐救急。”

第二类记录相对较少，认为李存勖对士卒很厚。《隆平集》记载，赵匡胤（李存勖死时他还没有出生）成为皇帝后，召见过一个曾经服侍过李存勖的老宦官李承进，问关于庄宗朝的往事。李承进说：“庄宗皇帝喜欢打猎，每次到近郊出猎，常常会有士卒跪在马前诉苦：‘天气寒冷，孩儿们都穿不暖，望陛下可怜可怜我们。’庄宗皇帝则每次都是有求必应，士卒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过多次。庄宗皇帝晚年遭遇的萧墙之祸，就是因为他赏赐没有节制，以致威令无法推行的结果啊！”

那当上皇帝的李存勖，待手下士卒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其实仔细分析一下，这两条记载并不矛盾。得到李存勖赏赐的士卒，是有机会跑到他马前诉苦的那些人，与他们之前功绩的高低，家中困难的大小，都没有关系。打猎不是打仗，用不了太多士兵，有机护卫李存勖出猎的，只能是全体士兵中非常少的一小部份，绝大部份士卒是享受不到这种幸运的。

很多记载证明，李存勖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他对身边的下属非常慷慨大方。但问题是，李存勖大方的原则，不是论功行赏，而是论私行赏，论亲行赏，论和他玩得好行赏。比如那些能够护卫他出猎的少量幸运儿。

从继承晋王之位，到攻灭后梁的这十多年间，战争一直是李存勖生活的绝对主旋律，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是他最喜欢也最常干的事。在此阶段内，围绕在李存勖身边，相处最亲密的那些人，大都是军中的忠勇将士。在一个全社会崇尚勇武战功的年代，李存勖厚待这些将士，自然不会招人反感，还能给人一种爱兵如子，礼贤下士的明主风范。

但到了灭梁之后，先是战争的频率大大下降了，在剩下不多的战争中，李存勖也基本上不再亲临前线，因此他身边亲密圈子的人员构成，也就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军人所占的比例大大减少了，伶人所占的比例相应增加。虽然李存勖待心腹恩厚的习惯没变，但带给外界的感观却大不相同了。

李存勖是个不错的演员，但远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演员和政治家的技能需求虽然有不少地方重合，但两者毕竟不是同一种职业，要求不同的地方更多。之前，只是在机缘巧合下，演员李存勖身上那些政治家要求重合的特点较多的表现出来，让大家误以为他的政治能力不错。但现在环境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