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子侧身像 十四

不过，那毕竟是在大多数人仍然强调出身的中古时代，士族观念尚未褪尽，身处当时那种强大社会氛围中的刘玉娘，不敢轻信自己仅仅依靠夫君的宠爱，就能摆平这些议论带来的负面效应。那怎么应对别人对自己卑微出身议论呢？

刘玉娘使出阿Q的办法，扬言曰：我家先前可阔了！本是哪个哪个大人物之后，只是因为战乱而落难，才沦为歌女的！正所谓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脸皮有多彪悍，祖先有多高干！如果谁要想反驳呢，那也不怕，因为他们拿不出真凭实据，反正我的亲属又不在太原，找不着就死无对证！

问题是：真能做到死无对证吗？夹塞之战后八年，后梁发生魏州兵变，李存勖乘机入主魏博，与后梁大将刘鄩、王檀等激烈鏖战于河北。为了就近指挥战局，李存勖将自己的常驻基地由太原迁至魏州城，这里距离刘玉娘的家乡成安县城只有六十多公里。此时，刘玉娘的生父刘山人尚在人世，可能也还在过着走街串巷，卖药看相的日子吧，所以打听各种消息比较方便。

某一天，通过我们今日已不可详考的原由，这老人意外得知，如今这魏州城里第一号大人物晋王殿下的夫人，就是他当年被人抢走的女儿刘玉娘！刘山人激动万分，这种心情，就像那打动了无数人眼泪的央视公益节目《等着我》，看过的的朋友应该都能体会吧？何况，这样不敢奢望的幸福，竟能回应到自己的身上。而且，虽然不知道女儿在被抢走后曾经经历过什么，但现在已经如此出息了，作为一个父亲，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喜极而泣的老人匆匆赶回家，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再前往魏州晋王的临时王宫谒见，希望能与女儿相认。

来到晋王宫，刘山人首先见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他高贵的女婿，晋王李存勖。听了刘山人的诉说，李存勖略感意外，为了稳妥起见，他得先确认一下这个老人的身份，命人先将刘山人带到旁边房屋中暂歇，然后召将军袁建丰入见。

李存勖知道，刘玉娘是当年袁建丰抢来的，便向其寻问了当时的具体经过。袁建丰回答说：“我是在成安北坞得到刘夫人的，当时有一个胡须发黄的中年男人护着她。”李存勖听罢，马上命人将刘山人唤来，让袁建丰看一看，是这个人吗？

袁建丰一看，虽然过去很多年，但刘山人那黄胡须的相貌特征很突出，所以他还是很快确定了：没错，这就是当年想拼命护住小女孩的那个男人。李存勖大喜，这当然是件好事，他吩咐：快安排他们父女相见，让玉娘惊喜一下！

谁知，当刘玉娘见到父亲那一刻，她没有一丝惊喜，反而是一下惊呆了！这对她来说，是个艰难的抉择，假如认了这个贫穷而卑微父亲，那她这些日子好容易编圆的，关于自己高贵出身的一整套谎言将被瞬间戳破！自己今后就有了实打实的把柄，将有可能永远被韩夫人和伊夫人压在脚下！

不，这绝不可以！这老父亲也是，多少年没见不都过来了，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干嘛非要来找我呢？你不知道你是来添乱的吗？你女儿从别人的女奴，拼到今天魏国夫人的位置，容易吗？

亚子侧身像 十五

一想到那些与自己荣辱利益息息相关可能损失，高贵的魏国夫人就禁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彻底压倒了她心中本就不多的亲情。于是，她对着自己面容已老的亲生父亲，厉声斥骂说：“我离开家乡的时候已经记得一些事了，我的父亲死于乱军之中，我还在他的尸体旁边哭了好一阵子呢！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居然敢来冒充我父亲！”

先一口否认掉父女关系，接下来干什么就无所顾忌了。刘玉娘又命令身边的人：“把这个老家伙拖到宫门外痛打一顿，再赶走，看看哪个骗子还敢来冒认亲戚！”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刘玉娘第一次泯灭自己的良知，但就如一句哲言所说：浑身湿透，还怕下雨吗？一个人一旦做过一件连自己也知道是伤天害理的事，而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么在做下一件坏事时，内心的负罪感就会大大降低，直至，这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破罐子破摔。所以，今后我们见到这位德行远远落后于颜值的美女，做出更多让人瞠目的恶行时，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于是，随着一位贫寒的老父亲满怀喜悦地到来，又在势利女儿难以想像的绝情下，带着无尽的绝望，和一身伤痛蹒跚离去，刘玉娘暂时地捍卫住了自己的谎言。虽然这个谎言并不难被揭穿，而且实际上也并非那么重要，因为李存勖知道她在撒谎。但真正最值得深思的，是李存勖对这件事的反应。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刘玉娘正在宫里睡午觉，突然被吵醒了，听见外面有人喊：“刘山人探望女儿来了！”刘玉娘又惊又怒，那老头怎么又来了，难道上次还打轻了吗？她急忙起身，却被眼前的一幕给气乐了：只见她那个经常没正经的夫君李存勖，穿着与那天老父亲相同款式的破旧衣服，背着占卜用的蓍草囊，和卖药用的药匣子，做出各种老态龙钟的动作，正在扮演刘山人。“刘山人”身后，还有他们的儿子李继岌，正乐呵呵地拎着个破帽子给父亲配戏。

刘玉娘又羞又恼，这不是当着众人面揭她的短吗？她不敢冲李存勖发作，就把倒霉的儿子李继岌抓过来，行使了一顿家庭暴力，而李存勖竟然连这都没有阻止。之后，这件事成了李存勖宫里的一桩著名趣闻，经常被人提出来供大家闲聊取乐之用。

这就是李存勖对刘山人探女事件的唯一反应。引起李存勖注意的，竟然仅仅是这件事中所潜藏的喜剧元素！在这件事中，尽管李存勖知道刘玉娘说谎了，确认了她的卑微出身，了解到她鞭笞生父的忤逆，最后还亲眼看见她拿孩子撒气的威风！但让我们震惊的是，这一切就像掉进流沙河的石子，真个是“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丝毫没有改变刘玉娘依旧是他最宠爱的女人这一现状！

原来，对李存勖而言，只要是让他觉得有用或有趣的人，就有机会让他宠信，让他喜爱。除此之外，不仅仅是出身门第不重要，而是剩下的一切都不重要！今后，我们还会在苏循、温韬、段凝等人身上，一再见识李存勖的“不拘一格降人才”。

大唐最伟大的太宗皇帝李世民有一句名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那么，张承业、敬新磨、刘玉娘，就可以看作是紧挨在李存勖身边的，三面有各自代表性的镜子。从这三面镜子中，我们可以看到李存勖除英武伟岸的光鲜正面外，各个不同的侧面像。从张承业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可以没有原则的李存勖；从敬新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可以没有威信的李存勖；从刘玉娘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可以没有是非的李存勖。

这些都是李存勖真实的，与政治家这一身份格格不入的侧面，它们在李存勖的事业高歌猛进的时代就已经如此，从未改变。人的一生命运，总是很多内因与很多外因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结果。这些内因，将与复杂多变的时代大势一起，共同造就了李存勖一生让人惊异的命运走向，和彻底掀翻一个帝国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