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子侧身像 三

这天，李存勖带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李继岌，和李绍荣（即原燕军降将元行钦）、阎宝等几个自己提拨的心腹将领，来到由张承业主管的泉府。所谓“泉府”，出自《周礼》，是国家储存钱财的仓库，寄意于希望国家收入如泉水一样永不枯竭，与之对应，储存粮食的仓库则被称作“太仓”。既然是国家金库，里面金银财帛自然都是大大的。就在一大堆金银财宝的边上，李存勖以慰劳“七哥”辛苦的名义，吩咐摆下酒席，他要与张承业畅饮叙旧。

在张承业那张古板的老脸面前，李存勖不好意思将自己想挪用点儿公款的目的，太直白地说出来，干脆，来了个曲线救钱包好了。李存勖乘酒喝到半醉，大家的酒桌感情发展到最浓最亲之时，亲切地喊了一声：“和哥，来给你七伯表演个节目。”

和哥，是李继岌的小名。一听到父亲的吩咐，还是个孩子的李继岌很听话，乖乖站出来给众人跳了一支舞。李继岌的父母，都是歌舞戏曲的狂热发烧友，又有权有势，他们的生活圈子里供养着大批私家艺人（当时叫作“伶人”），在这样基因作用和环境熏陶下，这孩子的歌舞水平大概不会差。更何况这孩子还是大领导的大公子，将来很可能是大家的少主。因此一曲舞罢，众人哄堂喝彩，李存勖带着笑意给张承业使眼色：是不是该给孩子点儿压岁钱呐？

一般来说，给别家孩子的压岁钱，为的是与那孩子父母联络感情。张承业虽然倔强耿直，也不是木头脑袋，这点儿意思还是懂的，于是他拿出了一条玉带和一匹马，赠送给李继岌小朋友。从孩子压岁钱的角度说，一条玉带加一匹马，给的不少了，但这距离李存勖对自己零用钱的期待值，那还差得很远很远！

于是，李存勖只好厚着脸皮，打着痞子腔亲自开口索贿，他指着库房里那一堆堆形如小丘的金银钱帛对张承业说：“和哥没钱花的时候，七哥你不妨给他一堆，不然仅仅是玉带骏马，数量太少了，不够用。”

不想张承业并不体恤李存勖的要钱心切，正色道：“送给郎君（当时对主君儿子的尊称）的那点儿礼物，都是用我自己的俸禄买的。至于金库里的钱帛，是用来给大王供养三军的。我可不敢擅自拿公家的钱，来做私人的人情！”要钱？门儿都没有！

本来人家李存勖为了多拿这点儿零用钱，连晋王殿下一贯正直廉明的脸，都羞答答地不要了，谁料还遭到张承业的当面打脸！很少受到挫折的李存勖不由得又羞又怒：怎么了？我可是晋王！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的！连你这个老奴才都是属于我的！再加上几杯酒已下肚，有点儿醉意的李存勖禁不住翻了脸，指着张承业大骂起来。一旁在坐的诸人见李存勖发怒，也惊慌起来，有的上来劝架，有的急急派人去告知李存勖生母曹太夫人。

自觉问心无愧的张承业毫不示弱，也带着怒气顶撞道：“我不过是一个半截已入土老敕使（奉命传旨的钦差宦官），没有儿孙需要我替他们打算，之所以珍惜仓库里这些钱财，只是想用它们帮助大王成就霸业！如果大王你不把自己的基业当回事，那你随便拿去用好了，何必来问老仆？又不是我的钱，我哪拦得住你？我只是怕，将来钱财耗尽！没了军饷的军队人心离散！大王的大业最终一事无成罢了！”

亚子侧身像 四

张承业说的话虽然很在理，但朋友们谁见过正在发酒疯的人还能讲理的？因此这番话的作用正如火上浇油，让下不来台的李存勖更加怒不可遏。他转过头对李绍荣喝道：“把我剑取来！”没等李绍荣把剑拿上来，张承业站了起来，抓住李存勖的衣襟，流泪说：“昔日，老仆在先王临终前接受托孤遗命，便发下誓言，要倾尽全力，铲除汴梁的巨贼，为国家报仇雪恨！今天，若因为珍惜国帑而被杀，那老仆也算死得其所，到地下也对得起先王了！现在就请动手吧！”

眼看冲动的李存勖，真有可能一剑把张承业给劈了，刚刚在幽州立过功的降将阎宝连忙跑上去劝架。他当然不敢去拉李存勖的手，就去掰张承业的手，并喝令张承业：你还不快点退下！

不想张承业有很重的道德洁癖，在他眼中，阎宝那梁军降将的出身已经是难以原谅的原罪了。比如说，他曾有一个侄子叫张瓘，曾在梁将刘知俊手下做事，刘知俊反梁后，带其兄弟共五人前往太原投奔叔父（怀疑就是刘知俊派去向李存勖请援的使者），因为是张承业的侄子，都得到李存勖的提拔任用。张瓘被任命为麟州（今陕西神木）刺史时，张承业把他叫来，警告说：“你不过车度（地名）的一介草民，还和刘开道一起当过土匪，干了多少罪恶勾当？你现在出任地方官，要再不痛改前非，马上死在眼前！”这可不是吓唬吓唬，在此稍前，张承业另一个侄儿犯了杀人罪，立即被张承业明正典刑了，连李存勖急忙下令赦免都没来得及。

从张承业警告侄子的那番句可以看出，像刘知俊那样的，即便反正，在他眼中也是历史***！何况你个阎宝还是在走投无路时被迫投降的？根本就看不起，你还敢狐假虎威？于是张承业不但不领情，这位年过七旬的老宦官还力道惊人，反手一拳，竟把身为武将的阎宝打翻在地！倔老头在展现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战斗力同时，怒斥道：“阎宝，你本是朱温的贼党，受晋王大恩不杀，还得蒙重用，不但不知道应该尽忠报恩，居然还想用谄媚之举来讨晋王欢心吗？”

要说这阎宝真是冤，本是好心却反被骂成了驴肝肺，其实在这现场如果说谁有谄媚的嫌疑，也应该是那个替李存勖拿剑，却不肯上来救火的李绍荣（元行钦）。

就在局面有可能演绎成血流五步的悲剧之际，一切突然戛然而止。原来，曹太夫人接到急报，急忙派人来召唤李存勖回去。在这世上，李存勖可以不顾及其他任何人，却不敢违抗他的母亲。李存勖酒也吓醒了几分，放下架子向张承业道歉说：“都怪我今天喝了几杯酒，冒犯了七哥，太夫人肯定要怪我。七哥，你就帮我痛饮几杯，算是分担一下我的过错好吧？”然后，李存勖向张承业敬酒，一连喝了四大杯，张承业却一滴也不肯喝。

随后，李存勖返回王宫，曹太夫人让人给张承业道歉：“小儿冒犯特进（张承业在唐朝的官职之一，没有实际职守的正二品文散官），我已经打过他了。”第二天，曹太夫人带着李存勖，再到张承业家中致歉，这起未遂的索贿事件才算结束，大家在表面重归于好。但张承业已经看清，李存勖不是李克用，那个能与他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晋王，已经没有了。

不久后，李存勖可能为了表示歉意，又以代理唐朝天子的名义下诏，加授张承业为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文散官，比特进升了一级）、左卫上将军、燕国公。但张承业统统不接受，终身只称唐朝尚在时给自己的官职，他与李存勖曾经亲密的私人关系，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