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内攘外 四

杨师厚在他坐镇的魏州大建形像工程，把乱世的日子当成盛世来过。唐朝人有在上元节（即今天的元宵节）观灯的习俗，等上元节一到，杨师厚下令：魏州的每户人家都要至少制作一盏彩灯，用竹竿挂出来，照得一城锦绣，光彩夺目。杨师厚本人，则乘坐着华丽的画舫，在大批女妓、乐师的陪伴下，泛舟于御河（即大运河永济渠一段）之上，一面得意洋洋地观赏这一幕由自己创造出来的太平幻像，一面极尽声色之娱。

声色享受对于成功人士而言，只是一种低层次的物质需求，追求不朽，才是高层次的精神需求。怎样才能不朽呢？杨师厚比较唯物，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之类的传说，所以他的决定比较务实：在魏州竖一块威风的巨碑，好让千秋万世都能记住自己的丰功伟绩！

虽然这巨碑将立在魏州，但由于杨师厚嫌当地的石材质量不好，于是魏州的石头们就只好与这项荣誉失之交臂。哪儿有好石材呢？说远也不算太远，魏州西南约二百里外的黎阳（今河南浚县）山就盛产优质的大理石，杨师厚决定就从这里订做。很快，一块巨石从黎阳山下被开采了出来，又在众多石匠的巧手之下加工成了一方巨碑。但做成石碑，这只是全部工程的一小部分，更难的部分，是如何把它运到魏州并且竖起来。

虽然从黎阳山到魏州的路程并不算遥远，但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石碑是一件标准的既超重又超限的超级货物，运输极其困难。平常木制的牛车、马车不够大，也不够结实，无法沉受石碑的重量。为此，工程负责人员特制了一辆巨大的铁车，专车专运。

铁车建好了，但太沉，拉不动，于是又临时征集了几百牛来拖。勉强能动了，可沿途的道路又不够宽阔，铁车处处受阻。怎么办？施工人员们只好分成两队，一队继续拖着巨型牛车缓缓行进，另一队抡起大锤暴力强拆，将牛车即将经过的道路两旁的民房、坟墓等完全摧毁，好清出一条足够宽敞的大道！

这下子，可苦了路两旁的百姓，一见到运石碑的大车，就意味他们今晚可能就没有家了，只能露宿野外！看着那如狼似虎的强拆队伍，人们只得惊恐无奈地奔走相告：“不好了，碑来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为了等待这份沉甸甸的荣誉，竟耗光了杨师厚不多的余生。乾化五年（公元915年）三月，恰恰就在石碑运抵魏州的那一天，在李存勖与朱友贞的共同期待下，在很多无家可归的百姓暗自诅咒下，大梁帝国的检校太师、中书令、邺王杨师厚，终于顺天应人，不负众望地病死了！

魏州人抱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庆幸悄悄调侃道：这真是天意啊，所谓“碑来”，不就是“悲来”的预兆吗？更让人遗憾的是，这块巨碑后来竟下落不明了，杨师厚生前没能好好看它一眼，死后也没能借它流芳百世，真是悲。

杨师厚逝世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帝国的首都东京汴梁，后梁皇帝朱友贞在朝堂上表现出了极大的悲痛：唉，寡人不幸，竟失贤辅，社稷不幸，痛折栋梁啊！吩咐，追赠杨师厚为太师，废朝三日，举国同悲！

安内攘外 五

朝毕，朱友贞带着一脸沉痛退回后宫，等到了那些外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大梁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吩咐左右：摆酒设宴，将他们请来。

所谓“他们”，是指朱友贞平日里最亲近的，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可以掏心窝子的几个铁杆心腹，比较重要的，有五个人。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头一个，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赵犨之子，为朱友贞夺取帝位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姐夫赵岩，现在他的职务是租庸使，掌管着帝国的财政大权；另两位，是后梁开国功臣，曾任河阳节度使的张归霸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张汉鼎、一个叫张汉杰，此时都担任皇家禁军的指挥使，负责保卫朱友贞的安全，朱友贞之所以这么放心地把身家性命交这两位仁兄，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姐妹，是朱友贞最宠爱的正妻张德妃；还有两个，是张汉杰他们的从兄弟，一个叫张汉伦、一个叫张汉融，其中张汉融是张归霸之弟长剑指挥使张归弁的儿子，张汉伦的生父则记载不详。这大概就叫物以类聚吧，和朱友贞这位帝二代相处最融洽的，正好也是一群不识创业艰辛的官二代。

当然，这五位核心人物，有时也会带几个最亲信的跟班，比如这次，赵岩就带来了他的副手邵赞。主子与心腹奴才们相会于宫中，终于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感情了，于是众人喜气洋洋，连连向朱友贞道贺：上天终于把杨师厚收了去，为陛下除了一大隐患呐！朱友贞也欣喜不已，宴席上欢声笑语，气氛热烈。

待酒过了三旬，菜过了五味，席间突然冒出了一句不十分和谐的声音：“陛下，还不能高兴的太早啊！”朱友贞一看，原来是自己心腹中最聪明，最多才多艺的姐夫赵岩。那么，何出此言啊？

赵岩与他的跟班邵赞答道：“杨师厚虽然死了，可魏博藩镇还在。说起这个魏博，一直是前朝李唐的心腹之患，动不动就挑头对抗朝廷，危害国家长达两百年之久！唐室虽然也有心消除此患，却始终不能如愿。为什么？主要就是因为它地盘大，兵力强，实力太雄厚。拿本朝来说，不管是罗绍威，还是杨师厚，一旦盘据此地，朝廷拿他们都无可奈何。”朱友贞听了，触动内心的隐忧，不由得深以为然：那以你之见呢？

赵岩于是接着答道：“臣以为，陛下如果不乘着现在杨师厚刚死，魏博群龙无首的机会，给它动一次一劳永逸的大手术，那么就像医家所说：‘坏死的烂肉如果不割干净，一定会把好肉也带坏了！’谁知道下一个魏博节度使，不会是第二个杨师厚呢？所以臣建议：最好借此机会，将魏博六州一分为二，拆解为两个藩镇，这样每个藩镇都只是原先实力的一半，要想抗拒朝廷，就没那么容易了。”

其实，赵岩这番建议，可以说是汉武帝“推恩令”的一个变种，将大诸侯拆分成小诸侯，从中央集权的角度来看，或者从安内的角度来看，其大方向都肯定是正确的。只不过，即使不是医家专家，也应该知道，医院在准备给重症患者做一个大手术之前，都会先给患者做一个身体状况的评估，以确认他能不能承受手术带来的伤害。需知是药三分毒，更不用说需要开肠破腹伤筋动骨的大手术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后梁帝国此时的身体状况究竟怎么样？它承受得了赵岩大夫推出的这套手术方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