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与青蛙——小议“五胡乱华”与“民族融合”
最近看到有一位朋友发文的口气，估计是网上那些鼓吹极端民族主义的网文看多了吧。那位朋友可能不知道，那些文章多喜欢以偏概全，普遍用选择性真实，有时甚至干脆造谣扯谎来煽动大家的民族情绪。他们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不会放到大历史角度作对比。
为什么用“民族大融合”来代替“五胡乱华”？因为两者根本就不是可以拿来等量齐观的概念，“民族大融合”比“五胡乱华”对那段历史的总结，要完整全面的多。
作个比喻吧，如果把魏晋南北朝的“民族大融合”比作一只青蛙的一生，那“五胡乱华”仅仅是它的前期蝌蚪阶段。
“民族大融合”可以分成这样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民族大融合”的“受精卵阶段”。由于东汉末年到三国的军阀混战、中央集权崩溃、士族崛起等原因，导致三国政府有效控制的人口数量剧减，国家的税源、兵源均严重不足，迫使三国都不得不大量招募、收降胡人移民，将他们迁入内地，或充当雇佣军，或直接编入版籍，以填补人力空缺。这就像如今很多欧盟国家长期人口负增长，不得不大量引入移民一样。这里简单举几个史书上的例子：
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乌桓，将“胡汉降者二十余万口”迁入内地（见《三国志 魏书 武帝纪》）；梁习任并州刺史，将匈奴等族数万人迁送邺城（见《三国志 魏书 梁习传》）；建安二十年，曹操收降张鲁，将氐人五万户迁到扶风、天水两郡（见《三国志 魏书 张既传》），另有八万多人迁往洛阳、邺城（见《三国志 魏书 杜袭传》）；诸葛亮平定南中，将青羌等西南少数民族一万余户迁入蜀中，编组一支雇佣军，号称“飞军”（见《华阳国志 南中志》）；诸葛恪任抚越将军、丹阳太守，迫使数万山越人降吴，诸葛恪自领万人，其余分配给诸将成为吴国军户（见《三国志 吴书，诸葛恪传》；吴黄龙二年，孙权派卫温、诸葛直率水师万人出海寻找夷洲（疑为台湾）及亶洲（疑为日本），试图扩大人口与领土。最后，亶洲没找到，只从夷洲带了数千土著人回吴。这其实是一次比较失败的招揽移民活动，但由于现实政治原因，课本中经常提到……
这一系列事件留下了深远的后遗症：大量胡人随之迁入了中国，太平时没事，不太平，那就不可能没事了。
第二阶段，就是这位朋友最义愤填膺的“五胡乱华”了，但它只能说是“民族大融合”的“前期蝌蚪阶段”，而且引爆导火索不是胡人，而是西晋王朝的一群王爷们。“八王之乱”的战火迅速波及全国，天下大乱。这样适宜的孵化条件，让仍保有大量部族制残余的胡人们，纷纷以部族为单位，乘势而起，给大乱掺进了民族矛盾，进一步大大加剧了战乱与对立。毫无疑问，十六国时代是中国人苦难最深重的时代之一，但问题是，那些灾难被一些不负责任的网文又给刻意扭曲与夸大了。
比如，吃人。拙文一开篇在下就说过，五代时期有史可查的食人记录，比十六国时代多得多，这可不是随口说说，不信的自己去翻翻正规史书数数看。还有那个“两脚羊”，都被人辟谣多少次了，有些人还是宁可相信大部份内容是谎言的《五胡食人录》之类历史发明网文，非要把它安到十六国时代的胡人身上。
其次，“五胡乱华”并不是胡人对中国的侵略，就像你移民美国，能算你侵略了美国吗？他们已经属于晋人（非属国或羁縻部落），就算他们在中国内部起来闹事，那也是暴动或者叛乱，不是侵略。同理，用五代来说，李克用父子与后梁的战争肯定不属于侵略，契丹人南下才是侵略，或者后来的辽对宋、金对宋、元对金、元对宋、清对明等进犯，那才是真正的侵略！起码我也没在史书中发现，十六国中有那一国强迫汉人留条猪尾巴，逼迫汉人放弃自己的民族服饰。
另外，假如没有先前的受精卵，没有胡人迁入内地，十六国时代变成纯汉人军阀之间的战争，那么这个年代会不会变得好一点儿呢？在下认为，战争持续的时间有可能会缩短，但残酷程度恐怕不会降低。在下这么说，可不是像某些网文那样靠脑补，是有一定记载数据作为依据的。
个人认为，宏观数据永远比零星个案有说服力，个案这东西太庞杂，无法穷举，太容易被选择性过滤，从而给人带来不完整的错误印像。要评估一个时代的苦难度，在工业革命以前，最方便也最客观的指标，莫过于看人口数量的变化。我们知道，在十六国之前的上一个乱世，即大名鼎鼎的三国时代，角逐天下的都是汉人军阀，胡人在其中的参与度几乎可以忽略。所以比较这两个时代，应该是有说服力的。
汉末大乱之前，东汉人口的最高纪录在汉桓帝永寿三年，56486856人（见《通典 食货七》），《中国人口史 先秦至南北朝卷》的估算，则应超过6000万。
几十年战乱后，三国的统计人口总数仅剩下7672881人（见《通典 食货七》），仅相当于古史中东汉人口数的13.6%！现代学者的推算没有这么夸张，据《中国人口史 先秦至南北朝卷》估算，三国人口谷底约在2224万至2361万之间，相较于战乱开始前的6000万人口，减少为原来的37.1%---39.4%。
八王之乱开始前，西晋人口数量按史书记载为16163863人（见《通典 食货七》），《中国人口史 先秦至南北朝卷》的推测数量，则约为3500万。十六国时代不存在完整的全中国人口统计数字，只存在零星纪录。如370年苻氏前秦灭慕容氏前燕，得到前燕的户籍资料，前燕竟人口总数多达9987935人（见《十六国春秋 前秦录》）。查《晋书 地理志》中对应前燕地盘的州郡，人口合计约为871万，几十年战乱过去，关东地区的统计人数居然不但没减少，反而增加了。
当然，由于各种原因，西晋人口统计三国时代一样，漏报极其严重，如果我们按《中国人口史 先秦至南北朝卷》的推测比例，可大致算出西晋对应前燕的关东州郡真实人口数约为1886万。前燕的人口统计情况不清楚，我们假设它的统计数字很准确，没有任何漏报（实际上这不大可能），那么在十六战乱最频繁的关东地区，人口数量降为战乱开始前的53%。
可见，即使一切数据都按照最不利于十六国的标准计算，“五胡”们制造出来的灾难（姑且把十六国的灾难都算成“五胡”制造的吧），也仍然略逊于东汉末年的汉人军阀们。
当然，如果有朋友认为，只有胡人制造的杀戮才是杀戮，汉人制造的不是！只有胡人制造的**才是**，汉人制造的不是！那我就无话可说了。
十六国结束，中国历史进入了相对稳定的南北朝时代，“五胡乱华”渐渐变成了过去时，但“民族大融合”完成了吗？当然还没有。这就进入了第三阶段，可以叫作开始长出腿的“后期蝌蚪阶段”。经过了难从计数的战争、流血和仇杀之后，在这个时期，北方汉人已经清楚，要将胡人赶走是不现实的，而胡人也主动或被动地明白，要无视汉人的利益，他们也不可能实现稳定统治。严酷而并非美好的现实，让大家不得学会了共融。
在和平条件下，博大精深的汉文化显示出对低维度胡人文明的巨大优势，让胡人中的有识之士拜倒其下。经过脱胎换骨的魏孝文帝改制，汉文化重新成为北中国社会无可争议的主流意识形态。“民族大融合”到这个阶段，已经越来越来接近一只青蛙了，它已经长出了腿，但它还不是成熟的青蛙，因为它拖着尾巴。北魏、东西魏、北齐、北周上层虽然有了很多汉人，但皇帝和多数核心成员仍是鲜卑人，或鲜卑化的汉人，民族差异和歧视仍然存在。
直到隋代北周，以汉人血统为父系，兼有胡人血统的杨家人当上皇帝，“民族大融合”才算走进最后一段，尾巴退完了，真正长成一只成年青蛙。大多数“五胡”与汉人的民族差异彻底消失，都在使用同样的汉字，说同样的汉语，遵循同样的汉风，真正变成了一个新的整体，新的更广泛的汉民族，成为你、我、他的祖先。
这才是完整的“民族大融合”，岂是一个“五胡乱华”就能代替的？
而看有些朋友的说法，在下就感觉像见到某人，指着池塘的一角，在义愤填膺地一遍遍质问：青蛙明明就是蝌蚪，你为什么撒谎？！青蛙明明没长脚，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青蛙明明有尾巴，你为什么说它没有？！……
你让我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