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之乱 六

但裴枢就没有好好想想，他与朱温虽然也算交情不浅，但能和两位前辈张浚、崔胤相比吗？朱温自从杀掉张浚、崔胤之后，早已从内心深处不再相信任何世家大族了，随时都在用放大镜盯着他们任何一个最微小的冒犯。

现在，朱温在得知居然敢顷自己的吩咐拖着不办，马上就将这件小事提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冷笑说：“我以前误认为裴十四多少还算个忠厚人，没想到这一件小事，就让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朱温一露出有清洗裴枢的念头，马上乐坏了当朝资历最浅的一位宰相：柳璨。柳璨，字炤之，光化年进士，出身于唐代的士族名门河东柳氏，也就是那个曾产生过大书法家柳公权，和大文学家柳宗元的光荣家族。

但家族这玩意儿，一旦由小树苗繁衍成了参天大树，那它在长出粗壮主杆的同时，自然也会分出很多凋残的枯权。很不走运，柳璨就是从柳氏家族的一条小枯枝上长出的果实，他的父辈如此贫困，被富裕的柳氏同宗看不起，甚至不承认他们家是亲戚。

柳璨幼小时聪明而好学，但家里点不起灯，他只好白天出去打柴来补贴家用，晚上点燃树叶来照明读书，硬是在同宗的白眼之下，完成了一段励志传奇。他写过一部史学著作《柳氏释史》，赢得当时学界的交口称赞，视这青年才俊，以其博学多闻，人送外号“柳箧子”（箧子，即书箱的意思）。昭宗李晔听到他的名声，故在崔胤死后对他破格提拨，加授谏议大夫兼同平章事，荣升宰相行列。此时，距离他以穷书生之身考中进士，还不到四年。

与柳璨同时为相的裴枢、崔远、独孤损三人，都是在论资排辈的良好风气下熬出来的老前辈，见有个没出身、没资历的穷小子，突然坐着火箭钻进来插队，自然非常不高兴。于是大家协手合作，不给那小子好脸色看，平时有什么议题，也不与他商议，好像他是政事堂中的空气。

来而不往非礼也，童年时就受过富裕同宗岐视的柳璨愤怒了，更加痛恨那些士族名门，从而彻底背叛了自己的阶层，与朱温的心腹，同样被士族看不起的李振、蒋玄晖这些人打得火热。而裴枢等三相因此对他更加鄙视，双方渐渐势成水火。

说起柳璨这个人，最让笔者羡慕嫉妒恨的是，在当初点树叶看书那么糟糕的采光条件下，他竟然没有在下一样，修炼出一双二十米外全是马赛克的近视眼。所以当有慧星划过天空，马上被他精确的观测到了。于是他乘机串通了李振和一位占卜师，来迎合朱温的杀念，制造一起大清洗。

第一步，占卜师先建言说：这颗慧星的出现很不吉利，预示着君臣皆有大灾，只有大兴刑狱，杀一批人才能化解！

第二步，柳璨贴心地迅速送上了该杀人的黑名单，并对朱温说：“这些人都有一班徒子徒孙，动不动就煽风点火，中伤朝政，他们嘴上虽然不说，但心中早已充满了对您的怨恨，要杀人来应天像，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了！”

第三步，由李振出马，火上浇油：“国家之所以治理不好，就是因为有这些轻薄浮华热衷于虚名的官员，他们经常扰乱破坏国家的纲纪，更何况大王您正打算成就大业，他们是最容易生事，在背后搞破坏的一群人，最好全部铲除！”

二陈之乱 七

嗯，说得有理，于是朱温对着那个叫作李柷操作系统输入了指令，再经过简单的运算转换，再从另一头输出圣旨：贬裴枢为登州刺史、独孤损为棣州刺史、崔远为莱州刺史、王溥为淄州司户、赵崇为曹州司户、王赞为潍州司户……

总之，朝中但凡门第高贵、或以名节自居、或稍有声望的，总之，大唐帝国残存的最后一批士族重臣，统统中枪，朝堂为之一空。

比起考中了进士的学霸柳璨，科考次次都是名落孙山的李振，对这些官N代的反感，更几乎是一种本能。据说当时的朝臣们都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只要李振在洛阳与汴州之间往返一趟，朝中肯定有官员要倒大霉，众人在私下里送他一个外号：“鸱枭”（即猫头鹰，古人将其视作不祥之鸟）。

“鸱枭”当然也是有追求的，如果往返一次，才干掉一个大臣，那效率也太低下了，为了提高整人的劳动生产率，一旦抓住机会，就应该放个大招，将想收拾的人一网打尽！李振见这群大臣只是被贬官，担心朱老板会一时手软，就劝老大应该援引氏叔琮、朱友恭的先例，来个一步到位，别放这些被贬官员去到任，以免遗患。

估计朱温也是这么想的，六月一日，裴枢、独孤损等三十余名被集中到黄河边上的滑州白马驿，于当天夜里全部处决，史称“白马之祸”。

之所以将杀人现场选在白马驿，大概是为了照顾李振的创意，他是这么对朱温说的：“这些家伙平日里自称‘清流’，应该把他们扔进黄河，都变成‘浊流’！”朱温很欣赏这个创意，带着恶意的快感，放声大笑。于是，大唐朝堂中最后一批名门大族的尸体被抛入黄河，随着滚滚浊流一去不返……

在朱温一生制造过的暴行中，论规模的话，白马之祸根本提不上号，但它却成为了古代中国制度转型，从量变到质变的一道分水岭，因而具有了非常重要的象征意义：在朱温与李振残酷的笑声中，初创于两汉，极盛于魏晋南北朝，绵延至隋唐，以贵族世袭为特征的士族制度，基本上被画上了休止符，华夏文明的社会结构又向前迈出了重要一步，尽管它的动力是来一些人的私心，甚至是罪恶！

朱温忙着在朝中杀人，当然并不意味着他就把其他事都放下了。现在朱温所面临的外部挑战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由王建撑腰的李茂贞，在关中对他的反攻；二、是杨行密正左右开弓，收拾他的小弟。至于朱温最忌讳的李克用，这段时间倒是相对平静，没怎么给他找麻烦，但朱温很清楚，那个沙陀人只是在等待机会，好从沉默中爆发，千万别以为他会在沉默中毁灭。

也就是说，朱温虽然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大军阀，但他所处的战略势态并没有根本改变，仍处于四战之地，仍在几个主要对手包围之中，仍需多线作战，他虽然比任何一个对手都要强大，却很难在其中一个战场迅速拿出压倒对手的武力。

不过，咱不是还有一群小弟吗？不让小弟们多出点儿力，那老大还有什么当头？于是，朱温似乎忘记了让成汭、马殷、雷彦威救杜洪的失败教训，示意让小弟中比较强大的忠义节度使赵匡凝：派出水师，从长江三峡逆流而上，进攻王建，给自己帮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