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殇 七

正月二十二日，也就是李晔接到朱温奏章的第二天，在未征得任何一位业主同意，也未签订任何补偿协议的前提下，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强拆行动正式开始了！

在寇彦卿的指挥下，梁军按计划进入长安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坊里，用暴力将所有居民从自己的家中驱赶出来，一分一秒也不准耽搁，甚至都不允许他们再多看一眼那生养过自己的祖屋。在很短的时间内，一股巨大的难民流出现在了长安东门外，人们扶老携幼，在梁军士卒的监视下，背井离乡，徒步前往八百里外的新都洛阳。

长安市民并不是第一次被迫离家，实际上，这十多年来，由于各种人祸曾一次又一次地光顾大唐的帝都，出城逃难早就成为长安市民所必备的生存技能了。但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还是感觉到了：这次出行将不同以往，他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再有返回家乡的机会了！

拥挤的大道上，充斥哭喊的声音，压抑着无数的愤怒和悲伤。人们需要一个发泄口，不久前被杀，然后又被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的前宰相，成了最好的躺枪对象：“都怪崔胤这个奸臣把朱温招来，弄得国家倾覆，害得我们流离失所，落到如此田地！”

显而易见，对于这次搬家，绝大多数拆迁户都不是自愿的，但历史和现实也一次次地告诉过我们：拆迁队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有着不亚于城管的强大战斗力！即使是李晔，这位长安城中最大的钉子户，也只软磨硬蹭了四天，到正月二十六日，就被寇彦卿赶出了长安的宫殿，加入浩浩荡荡的难民潮。

李晔刚刚上路，朱温的部将张廷范立即着手，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将这座虽然已显残破，当规模仍居世界第一的巨大都市夷为平地！也许是怕招惹神仙吧，有很少量宗教性建筑（如大雁塔、小雁塔）得以幸存，但除此之外，几乎所有宫殿、所有政府建筑、所有民间房舍，都被张氏强拆队一一拆毁。拆下来建筑材料，还有使用价值的，就装上船，沿着渭水与黄河的河道运往洛阳；像木材之类的，就直接扎成一个个木筏，伴着长安难民的泪水，一同顺流东下。

在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从渭河到黄河的数百里的河道，就像一个巨大的沙漏，将关中最后的帝王之气一点点吸走，向着东方流逝。龙首原上，只留下了荒草丛中，星星点点的残砖碎瓦。

两个月后，按照朱温的建议，长安、同州、华州、商州被划在一起，设为佑国镇，以韩建为佑国节度使，坐镇长安废城。韩建自然无法在废墟中办公，但要重建长安，他既没有那个财力，更不可能与朱温唱对台戏。于是，韩建放弃了长安的外城与宫城，仅仅依照着原皇城的大致范围，重修了一座“东西五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三里一百四十步”的新城，长安勉勉强强地重生了，但规模只剩下了原来那个长安的十六分之一，且经济凋敝，人烟稀少，它不再有成为一个大帝国首都的资格了！

在长安的漫长建城史上，它虽也曾遭受过很多次人为破坏，但从来没有一次，干得像朱温这样致命，这样彻底！

从此以后，曾经上演过无数英雄史诗，见证过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关中地区，便永久性地丧失了在华夏文明中的中心地位，沦为大家心目中落后的西部地区。就连寄托着王朝最美好愿望的“长安”，也被只象征边角之地的“西安”所取代。

从此以后，西安人只在有借着酒意，用沧凉的秦腔，吼出“秦川自古帝王州！”时，才能透过无奈的忧伤，去追忆那份已然逝去的骄傲与荣光……

李晔之死 一

正月二十八日，李晔到达华州，华州百姓看见皇帝的车驾，便按常规拜伏在街道两旁，高呼万岁！见此情此景，李晔一时悲从中来，流泪对百姓说：“你们不要再喊万岁了，朕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君主了！”

当天晚上，李晔下榻兴德宫（即原镇国节度使府衙，李晔曾在这里被韩建软禁了一年），望着这熟悉的大牢笼，再想一想自己即将前往的下一个大牢笼，时运不济的皇帝无限感伤，对左右叹道：“朕听过一首民谣：‘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可叹，朕如今都已经比不上那只恋家的麻雀，被迫漂泊异乡，还不知会流落到何地？”言罢，李晔泪如雨下，衣襟如洗，左右侍从也深受感染，不忍抬头，齐声低泣……

实际上，关押李晔的新笼子还没有造好，这一点光从张廷范还在将长安的建材输往洛阳就可以看得出。

虽然在朱温的号令下，早已有数万名工匠被调集到洛阳，在工程总监张全义的指挥下，正在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地大规模重建宫殿、房舍等基础设施；与此同时，武昌的杜洪、镇南的钟传、湖南的马殷、两浙的钱镠、岭南的刘隐等一大批藩镇，为了讨好朱温，也都在为这个工程捐款捐物，让工程进度不差钱。但建设毕竟比破坏的工作量大多了，李晔如果按正常速度到达洛阳，那里肯定还是个大工地。

所以等到二月十日，李晔一行人越过潼关，他被李茂贞等劫走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之后，朱温允许他暂住陕州（今河南三门峡），等待新修的宫殿完工。可能是因为原先没有充分考虑到各种变数，所以忙中出错的缘故吧，朱温对李晔监视和控制出现了一些微小的破绽，竟使皇帝又有了一次悄悄接触外界的机会。

仍不甘心坐等灭亡的大唐天子，没有错过这一丝缝隙，李晔亲笔在白绢上写下数道密诏，然后派出多名密使潜出陕州，分别求救于蜀王王建、晋王李克用、吴王杨行密等仍与朱温敌对的强藩，请求他们协调一致，发兵勤王，将自己从朱温的魔爪中拯救出来！诏书中用几乎绝望的口气呼救道：“我一旦到达洛阳，肯定将被朱温囚禁于深宫，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所有的圣旨都只会是朱温的意思，再也不会有我真正的声音！”

与此同时，李晔也在装模作样，与朱温虚与委蛇。此时，朱温离开河中，用朝见的名义，到陕州好好看看这具已经完全归自己操纵的傀儡。李晔强忍着扇他一记耳光的冲动，装出最亲密的笑脸，在临时行宫设宴招待朱温。宴罢，又以兄弟般的友谊，邀请请朱温到自己的卧室谈心，并与何皇后见面。何皇后流泪道：“今后，我们夫妇的命，就全托付给全忠了！”

稍后，李晔又解除了两位宰相裴枢、独孤损那有名无实的禁军兵权，让朱温兼任判左、右神策及六军诸卫事，也就是用趟开胸口准备挨刀的姿势，表明自己对朱温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