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入京 四
接下来的日子里,崔胤几乎每天都要在延英殿与皇帝李晔见面,奏报国事,商谈各种公开的或秘密的计划,经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等太阳下山,烛光亮起时仍未离开。聊这么久,最重要的议题就一个:宫里何必要有宦官这个工种呢?不如把他们全杀了,留下宫女就够了!
虽然崔胤的决心很大,但无奈此时他手头能段依靠的武力实在可怜,只有宣武将领驻京将领娄敬思所率区区三千人,另外李继昭(孙德昭)的态度还不够明确。如果清除宦官的计划稍有偏差,不能在第一时间得手,则必然演变成一场京城大乱斗,那时仅靠区区娄敬思部,将显然不是李继诲(周承诲)、李彦弼(董从实)和李继筠等部的对手。阉强我弱啊!
麻杆打狼的现实,使得崔胤的计划迟迟转化不成行动,只转变成了各种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时时刺激着宦官们已经绷得很紧的神经。
再说另一头,宦官们当然很想知道皇帝和宰相在一起到底谈什么,这就像处在羁押期间的嫌疑犯,很想了解法院会给自己的案子怎么判。按原本的制度,皇帝与宰相议事,宦官两枢密使是要在场的,可就在不久前,在崔胤的建议下,李晔下旨,枢密使在延英殿议政时旁听记录的资格,弄得宦官很难再像从前那样,简单直接地监控皇帝的想法了。
不过帝有政策,阉有对策,韩全诲等人在宫中设置一个“棱镜门”,多方位窃听李晔与崔胤的谈话。发现事情不妙,韩全诲等宦官的头面人物找个机会跪在李晔面前流泪哀求,自诉无罪!李晔这才知道宫中处处隔墙有耳,他假意敷衍过韩全诲等,然后悄悄吩咐崔胤说:“以后有事都用奏章上呈,封住信口,不要用嘴说出来。”这也难不倒韩全诲,他马上招聘了一批识文断字的美女,经过特工速成班的培训后,安排到李晔身边,利用各种机会窥探奏章。崔胤与皇帝的种种狠辣想法,遂不再是秘密。
非要我们死?那你们也别想好好活!在京城中仍握有武力优势的宦官集团擦掉眼泪,放弃幻想,准备斗争!
越来越紧张的气氛表明:图穷匕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崔胤的老同事韩偓,敏锐地发现大唐朝廷又处在了新一轮政变的悬崖边上,心急如焚,多次提醒崔胤说:“不管做什么事,都最忌讳走极端,宦官怎么能一个不留?他们如果发现自己已经被逼上绝路,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时,怎么可能不反抗?”
但崔胤似乎已经进入了偏执狂式的思维盲区,对韩偓善意的劝告充耳不闻。也许在崔相国看来,阻挠我的灭阉大计,没有像对付王抟那样把你赶走,已经算是很给老朋友面子了吧?韩偓无奈,只好改变工作目标,直接求见皇帝。
六月十七日,韩偓获得了单独接受李晔召见的机会,李晔已经对韩偓反对崔胤计划的事有所耳闻,一见面便问道:“宦官中作恶的人这么普遍,卿认为应该如何处理?”
朱温入京 五
韩偓答道:“去年少阳院政变时,有哪个宦官不属于刘季述一党?有哪个宦官不同流合污?但要惩处,也应该在陛下刚刚复登大位之时,不是现在。陛下您已经下过诏书,宣布过除刘季述等四家之外,其余人等一概赦免。天子最重要的德行,莫过于守信,说过的话,就不能出尔反尔,只要再多杀一人,其余的人岂能不因为恐惧而生出二心?”
说出担忧后,韩偓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以我看,陛下不妨挑选几个作恶特别过份的宦官,公开宣示他们罪行,依法处决。然后下诏安抚,表明过去的事就到此为止,不再追究,让他们能重新安心做事。再在宦官中挑选忠厚之人担任主管,有善则赏,有过则罚,那么宦官自然就能安定下来。如今宦官数以万计,遍布宫内宫外,岂能不加甄别地一概杀光!天子统御万民,行事必须宽厚慎重,处事公正,不能靠玩弄小动作,否则谁也不比谁聪明多少,你这边有权谋,那边就有反击,朝廷内你来我往,斗个无休无止,还能建成什么功业?更何况朝廷的大权,早被四方的藩镇瓜分得就剩这点儿残汤剩水了……”
听过这一席入情入理的肺腑之言,李晔似乎也感到崔胤的方案太冲动了,或是他已经在宫中感觉到了危险,叹道:“看来满朝公卿,要做这件事,也只有你才是真正靠得住!”
也许就在这一刻,韩偓被这位命运多舛的天子那无助的目光给深深打动了,从此,三十四岁的青年与五十九岁的老人,结成了一对超越君臣纲常的挚友,如一对扑火的飞蛾,为了延续大唐国祚这个共同的,却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抗争到底!
平心而论,韩偓说的话至少在理论上很正确,可他的方案同样缺少可操作性:一般的小宦官哪有可能“作恶特别过份”?“作恶特别过份”的自然是那几个最有权势的宦官头目,这些手握禁军兵权的家伙岂能被手里没兵的皇帝“依法处决”?别说处决了,不久后李晔就按照韩偓的建议,公开处分了几名宦官,将他们贬出京城,派去看守先帝陵园或是去边远藩镇任监军,但圣旨发下之后,如同轻柔的东风拂过失聪的马耳,宫中竟没有一个宦官挪动一下他们的尊腿,他们似乎都把李晔当成了大雄宝殿中不会动弹的佛像,该喝茶的继续喝茶,该看报的继续看报!
面对宦官们的非暴力不合作,李晔既无力,也不敢下令强制执行。本来嘛,皇帝的圣旨首先就是发给这些奴才,然后再由他们一级级传达下去的,现在这第一步就卡住了,你的圣旨还能命令谁?
与此相反,宦官们的要求,却有办法让李晔不敢不合作。一天,在韩全诲的暗中鼓动下,一群禁军突然堵住宫门,喧哗吵闹,他们指控说:主管三司的崔胤克扣军饷,没有按期发放冬衣,皇上要不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就自己去相府找一个公道!经历过兵变的李晔大惊,不敢得罪这群大兵,只得下令免去崔胤盐铁司的职务。自然,这条圣旨很有效,立即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
崔胤不但偷鸡不成,还蚀了好大一把米,这才发现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斗不过韩全诲,更别说这些阉人还有个强大的后台李茂贞。于是,崔胤决定向朱温求援,这样才有了前文提到的那封信。这次皇帝加宰相VS宦官的内斗,遂由此越出了小朝廷的范围,朝着双方都不可控制的深渊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