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之围 三
于是,黄巢在没有可靠根据地的情况下,就完全放弃了他最拿手的流动作战,死围陈州,同赵犨耗上了。大齐皇帝为何如此执着呢,他不知道自己正在犯兵家大忌吗?诚然,孟楷是最早追随黄巢打天下的盐帮老兄弟之一,是大齐朝的开国元勋,大齐皇帝的铁杆心腹,他这么简单就没了,是值得黄巢怒一怒的。
不过,即使对同样的事件,人的愤怒情绪也是可以根据愤怒对象的不同,时大时小的。如果孟楷是死在沙陀军手里,估计黄巢也没这么大的脾气:毕竟咱技不如人。所以当梁田陂之役战败,比孟楷官更大的赵璋被擒时,大齐皇帝的表现也很淡定,绝没有嚷嚷着非要找李克用单挑不可。
但你陈州赵犨算个什么东?就凭你,也配折我大齐军马,杀我大齐名将么?一个猎人,遇上老虎时逃跑不算耻辱,要是碰上只野猫也跑路的话,他还能在这行当混吗?正因为小小的陈州看起来很好欺负,所以黄巢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本钱冲冠一怒为老孟:为了我大齐的军威,为了我堂堂大齐皇帝的面子,在李克用那里丢失的自尊,至少得从赵犨身上找回来!
虽然黄巢的想法很尊严,但他的武力并不足以为他的尊严买单。陈州虽小,却像枚硬核桃,让齐军啃不动也咬不碎。而且别忘了,赵犨早已将方圆六十里内的粮食搜括一空了,时间稍久,十几万齐军的补给成了大问题。
虽然困难巨大,但发了狠心的黄巢不管:我不要存粮数字,我只要陈州,外加赵犨的脑袋!
枪杆子在手,齐军不可能坐等饿死,他们分出大量征粮小队四出侵扰,像无数蝗虫团队,在今天豫、鲁、苏、皖数省的广大地域内往来剽掠,然后将抢来的物资源源送往大营,维持对陈州的围攻。这一打,竟然持继了将近一年。在此期间,一则即使放在杀人如割草的唐末乱世,也格外骇人听闻的传言被记录到了史册上:
《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都不约而同地记载:齐军在围攻陈州期间,由于关东的饥荒仍在继续,田野里没有禾妒苗,只有些饥民苟延残喘于残檐断壁之间,黄巢无法用正常方式为他的大军寻求补给,便干脆命士兵俘人而食。他们制作了一种特大号的石臼,直接将活人扔进臼中,连骨头一并捣成肉糊食用,还将这些加工点称作“舂磨寨”。
以上的记录如果属实,那么即使将此时的黄巢军称作禽兽集团,都是过份污辱了禽兽,但问题是,这些记载真的那么可靠么?
疑点一同样来自正史的记载,黄巢军在围攻陈州期间的缺粮程度远没有困守长安那么严重:
“巢益怒,将必屠之,乃起八仙营于州左,僭象宫阙,列百官曹署,储粮为持久计。”(见《新唐书 赵犨传》)
那么黄巢储粮的实际效果又如何呢?“巢于郡北三四里起八仙营,如宫阙之状,又修百司廨署,储蓄山峙,蔡人济以甲胄,军无所阙焉。”(见《旧五代史 赵犨传》)。而且,直到黄巢被李克用、朱温等击败,从陈州逃走时,李克用缴获的物资中,食物仍然不算少:“获所俘男女五万口,牛马万余”(见《旧唐书 僖宗纪》)。
陈州之围 四
当然,如果认为有饭吃的人就不会吃人,那也过于武断了,古往今来,反例多见。仅拿唐末五代来说,就有李克用的变兵剐食段文楚,赵思绾畅吃活人胆的滋补作用等多个实例,甚至到了二十世纪,还出现了乌干达的阿明、中非的博萨卡之类,虽贵为总统、皇帝,仍把食用人肉当成高档享受的重量级变态。
因此,个人认为,关于黄巢军大规模食人的记载,最不合理的地方不在于他们的缺粮程度并不严重,而在于疑点二:他们对人肉的吃法。
请大家设身处地想像一下:假如我们往那些传说中用于舂活人的特大号石臼中,投入一头无辜的活猪,它拼命挣扎,但无处可逃。随着巨大的石杵不断落下,凄厉的嚎叫很快消失,不过一会儿,活猪便化为了石臼的底部一摊模糊的肉糜。里面的成份,除了猪肉之外,还猪骨、猪毛以及猪粪、猪尿,散发着难闻的恶臭老实说,我认为这不是在加工食品,而是在糟蹋食材。
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中,吃人的事例并不罕见,但像黄巢军在围攻陈州期间,采用的如此超不科学的吃法,却仅此一例!稍后秦宗权的军队吃人方法,可是把人用盐腌制成肉干,其“合理”与“卫生”的程度超过黄巢牌人肉糊百倍。
好吧,你可以说:黄巢就是个超级大变态,他的手下也是一群超级变态,人家有粮不吃偏要吃人不说,还放着华夏饮食文化形成的众多烹饪方法不用,偏要吃那种让人作呕的人肉糊,你管得着吗?
是啊,我管不着,但即便如此,这种超不卫生的吃法,也必然会在短期内引发大面积疫病,让黄巢的军队迅速丧失战斗力,他对陈州的围攻就不可能维持三百多天,而他的失败也用不着等到李克用再次南下了!
综上所述,在下认为,关于黄巢军在陈州会战期间吃人的记载过份不合理,但要把这些记录仅仅说成是“地主阶级对农民起义的污蔑”,那也无法解释古史也曾记载过黄巢军一度秋毫无犯的事实。所以我猜想,这些记录可能出自当时产生的讹传,其真相也许是这样的:
据记载,黄巢在围攻陈州期间,倒驴不倒架,仍然要摆皇帝的排场。比如,黄巢军围攻陈州期间,黄巢在城北设立“八仙营”,竟不顾局势艰危,大建楼堂馆所,从大齐皇帝的行宫到三省六部长官的衙门,一个都不能少!另外,因陈州一地的粮秣不可能满足大军的补给需要,齐军四出强征粮草,其劫掠范围遍及河南,包括洛阳、许、汝、唐、邓、孟、郑、汴、曹、濮、徐、兖等十多个州府,才使得黄巢军“稍有刍粟”。
毫无疑问,不管是修楼盖房,还是输送粮草辎重,都是需要动员大批劳动力才能做到的,要干这些事,黄巢不可能只依靠自己的军队(否则他就别打仗了,比如在淮海战役期间,为了支援六十万解放军作战,动员了民伕五百多万),必然强征了大量的民伕当苦力,这比当食物更要紧。同时,黄巢虽搞到了一些粮食,但他肯定要优先保证军队的供应,战乱时代不比平时啊,地主家也没余粮,如果让民伕都吃上饭,估计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所以,我们不难想见,那些被齐军大兵从家乡强行绑走的民伕们,干得的牛马活,却未必吃得上猪狗食!如果有机会,他们不逃跑才叫怪事。
我们再来看史书描述的那种巨型石臼,它们虽然并不适合加工肉食,但假如就是用来杀人的,则明显透出残忍、高效等“优越性”。在下怀疑黄巢确实将这种东西造出来了,但目的不是吃人,而是杀人,用这种恐怖的杀戮方式来恐吓那企图逃跑的民伕(可能还有见大齐军中想散伙回家的军人,因为黄巢军征兵最快的阶段就是在河南完成的,这里离他们的家不太远):敢逃跑的,肉酱就是下场!
虽然齐军没必要,也不大可能把那些肮脏的肉酱当成食物,但别忘了,黄巢大营中还有大量挣扎于死亡线上的饥饿民伕,他们是很有可能不顾一切地去争食那些捣溶的人肉糊,以求延长数天性命的!齐军在陈州开设人肉加工厂的讹传可能就这样产生了。
但即便如此,它也是一幕浸透了血泪的人间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