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之勇 三
不管进身之途如何,郑畋绝对是大唐不折不扣的忠臣,始终以国家为己任,不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在他因“砚台事件”被从宰相贬为凤翔节度使后,郑畋没有也不会自曝自弃,相反,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他知道国家的大难即将到来,他要在自己的位置上,力可能及地做些什么。
很短的时间内,郑畋不但将凤翔辖区内治理得井井有条,并加强军备,努力训练了一支精兵,以备临难救国之用。不久前,当他听到洛阳失守的消息,主动发兵勤王,为激励士气,他以家财犒军,让妻子亲自给将士们缝补军衣。但尽管如此,他的努力还是白费了,长安还是失守了,皇帝还是“西狩”了!而他派去的凤翔援军,表现和关中其它各路援军一样糟糕,都是一箭未发,又退回了驻地。
又是寒冬中兜头一盆冰水,可浑身湿透的郑畋仍没有气馁,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挫折!当他得知皇帝一行正在逃往骆谷口时,觉得这是一个挽救大唐三百年基业的机会,充满了一种义不容辞的使命感。公报私仇,那种事他从没想过。
见到狼狈不堪的皇帝一行那一刻,郑畋感到一阵心酸,他上前一步跪在李儇的马前,痛哭流涕:“都是我们这些将相大臣耽误了国家,才招致今天的大难,请陛下处死罪臣,以示惩戒!”
此时灰头土脸的李儇,在深山野岭间吹了几天腊月的寒风,头脑已经比在长安大明宫时清醒很多了。他回想起郑畋昔日在朝时的建议,细思量多是金玉良言,如能采纳,也不见得会这么快,就落到如此境地。这次出逃,郑畋又是第一个迎驾的国家大臣,让他深受感动。
太宗皇帝曾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狂飙扫荡之下,本非愚笨的李儇已经多少看清了面前的长者正是原上劲草、国家诚臣。他回答说:“这不是卿的过错。”郑畋见有所转机,提出了自己挽救危亡的第一号方案:请皇帝留在凤翔,以慰天下民望,同时号召天下藩镇共讨黄巢!
这条建议一出,莫说田公公,连李儇也吓了一大跳,留在凤翔?要是你郑畋挡不住黄巢,那我岂不要“国君死社稷”?不想和后世朱由检共命运的李儇连忙否决说:“我不想距离巨寇太近,暂时先去兴元(山南西道的首府,今陕西汉中),再征召天下兵马以图恢复。卿可东御贼锋,阻止他们西犯,同时招抚西北各蕃,纠集关中诸道讨贼,共建大功!”
郑畋看出他不可能将皇帝留下来,便退一步请求说:“陛下一旦到了山南,消息难以及时通达,事机变化又不能等待,希望陛下允许臣便宜行事,臣当以死报国!”对李儇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离黄巢越远越好,其他事一概顾不得了,立即答应:“只要对国家社稷有利,你怎么做都没有关系!”
说完,李儇和田公公匆匆离去,将如今这付烂摊子,甩给了郑畋。长安陷落后的第十五天,他们逃到了兴元,但李儇也没有兑现他在兴元图谋恢复的诺言(估计田公公也不希望他兑现,虽然山南西道节度使牛勖也是他的心腹,但如今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亲兄陈敬瑄更可靠),而是继续南逃,第二年正月,逃到成都。
儒者之勇 四
再说皇帝离开后,郑畋马上回到了凤翔。他招集了凤翔军中的大小将领开会,会议主题:传达皇帝李儇的骆谷口重要讲话(当然是指让郑畋收拾烂摊子的那部份),以及讨论如何把这一重要讲话的精神落到实处。
主席台上,郑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激动地不可自持,想竭力激发这帮兵大爷的荣誉感和使命感。但凤翔的军官们,可都是比较讲究现实的,所以他们不久前的长安勤王行动才会师出无功,现在也一样,并没有对郑领导充满理想主义的慷慨激昂产生多大共鸣。
他们都在心里犯嘀咕:郑大人你该不是从火星来的吧?地球可是很危险的!便纷纷强调客观困难:“现在贼势正盛,我们犯不着强出头,最好等其他藩镇都出兵,勤王大军汇集的时候,再详细讨论收复两京的计划。”
郑畋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来,这些军官是在敷衍他:等其他藩镇出兵?现在关中的其他藩镇都正忙着向齐朝表忠心呢,哪儿有出兵勤王的?他怒道:“难道诸君也要让郑畋象其他藩镇一样降贼不成?”说着,郑畋估计有高血压之类的慢性病,一时气急攻心,竟晕了过去,并撞倒在了石护栏之上,摔得满脸是血。
郑畋毕竟是一个很得人心的好官,左右将佐、侍从连忙将他抬到寝室,找郎中救治。直到第二早晨,郑畋才重新睁开了眼睛,但却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上去比植物人好不了多少。他多半不是真的身体不行,只是被巨大无力感所压倒,哀莫大于心死!
恰好此时,齐朝派来的使臣也到了凤翔,带来的金统皇帝黄巢的大赦令和诏书。接下来的场面,是很和谐的:由监军宦官袁敬柔带头,凤翔的全体将佐列队欢迎大齐使臣,一起恭听黄巢的诏书,再一起对着齐使山呼万岁。然后,袁敬柔写好了降表,并签上节度使郑畋的名字,这意味着凤翔镇改换旗帜,归附齐朝了!
凤翔的事态发展到现在,都还很正常也很合理,但紧接着,史书上出现了一次奇迹般的转折:
为庆祝凤翔归齐,袁敬柔设下盛宴,款待长安来的大齐使臣。凤翔有一点儿身份的文武官员都到齐了,哄托气氛的鼓乐也一时齐鸣,场面应该是非常热烈的。可惜只是应该而已,等乐声响起,喜气洋洋的大齐使臣兴冲冲地举起酒杯,准备一醉方休时,却发现坐在下首的凤翔众将们竟无一响应,有人甚至还在默默流泪。使臣大为扫兴,问这是怎么回事?慕僚孙储代众将回答说:“只因为郑公中风卧床,不能前来接待天使,我们故而悲伤。”使臣没有兴致,草草宴毕,就带上凤翔的降表回长安去了。
有人到郑畋床前,将宴席上的事告知这位老长官。已经在床上默默躺了很久的郑畋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我就知道,人心还没有背弃大唐,盗贼授首之日不会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