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日本为什么要立民选议院，日本为什么能立民选议院？

《民选议院设立建白书》是日本近代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献，它一经发表便引爆了社会舆论，板垣退助由此而扬名政坛，自由民权运动也自此展开。

板垣退助是一个天生的鼓动家，他思维清晰、逻辑严谨、文笔犀利，他既能把无名的感觉形象化，又能把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其才华在《民选议院设立建白书》中展露无遗。

在文章的开篇，板垣退助一上来就责难现政府，他给当下政治定了个性——有司专制。他说“臣等伏察，方今政权之所归，上不在帝室，下不在人民，而独归有司。夫有司上不可不尊帝室，而帝室渐失其尊荣，下不可不保人民，而政令百端朝出暮改，政刑成于私情，赏罚出自爱憎，言路壅塞，困苦无告”。一句话，老百姓让当官的逼得没法活了！板垣警告说，“夫如是而欲天下之治安，虽三尺童子犹知其不可，因循不改，恐致国家土崩瓦解。”在板垣的笔下，大久保政府成了“误国害民”的专制魔王，已经蹦跶不了几天了。

通过上面的铺陈，板垣退助已经塑造出了一个“全民公敌”，之后他便可抛出他的“救世”主张了。板垣紧接着写道，“臣等爱国之情不能自已，乃讲求振救之道，知唯在张天下之公议。张天下之公议，唯立民选议院耳。如此，则有司之权有所限，而上下相安，同受其幸福也。”就这样，设立民选议院被当做一个解决当下问题的政治方案提了出来。可是，设立民选议院的法理依据在哪里呢？关于这一点，板垣如是写道：“夫人民对政府有纳税义务者，则对其政府之事有与知可否之权，是天下之通论，实不待臣等喋喋赘言。”且慢，“天下之通论”？不会吧，日本老百姓交了几百年的税，没听说幕府公开过财税与政务啊？您再看看亚洲的朝鲜、大清、越南、印度乃至英国治下的香港，有哪国的老百姓因交税而享受了参政议政权呢？板垣非常明白，这种法国人提出的时髦理论在日本没有群众基础，所以他不想在此处纠缠，于是用“实不待臣等喋喋赘言”敷衍了事。板垣是一个聪明人，他知道当局是不会接受他的政治主张的，因此在本部分结尾丢下一句话：“故臣等窃愿，有司亦不抗拒此大理。”高，实在是高！这就结结实实地把政府推到了“不义”的被动立场。

在接下来的行文中，板垣退助展示并驳斥了政府反对设立民选议院的两大理由。

政府反对设立民选议院的第一个理由：咱日本的老百姓愚昧无知，军国大事怎么能交给一群愚氓去决策呢？

这是典型的“愚民论”，专制政权都会以此为由反对议会政治。那么，板垣退助怎么驳斥这种说辞呢？他用了两招：第一招诉诸情感。板垣说，有些人说了，“今遽以立议院，是不过集天下之愚”，他立即愤慨道：“噫，何其自傲之太甚，而蔑视人民如斯乎？”第二招反问对方。板垣直白地问道：“有司之中，智功固有过人者，然又安知无学问识见并未过人者？”读者都听明白了吧，这两招翻译成北京话就是：你丫也太瞧不起人了！你们公务员里就没傻X？

板垣退助不但驳斥了“愚民论”，而且说设立民选议院正是为了让老百姓文明开化。他解释道：“人之智识，亦必因其有所用而进。故曰，立民选议院，是使人民学且智，而速进于开明之域之道。”这是典型的用进废退论，想想也有道理，不工作哪来的工作经验，不从政哪来的执政经验，没有开始哪有成长。板垣也知道，精英阶层最担心的是社会秩序会因设立民选议院而大乱，所以他要给这部分人吃一粒定心丸，他是这么说的：“今我国既非草昧，而我人民之顺从，且为过甚”。板垣觉得还不过瘾，他还要为大家画一张大饼，现代管理学管这叫“描绘愿景”，当领导人的都得会这个。板垣描绘的愿景是：“今立民选议院，则政府人民之间，真情融通相共，合为一体，国遂以强，政府遂以强。”

政府反对设立民选议院的第二个理由：欧美的议会政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人家花了几百年时间来形成代议制传统。咱日本推到幕府还不到十年（时为明治七年/1874），没有代议制传统，也没有对应的思想基础，设立民选议院关乎国运，须从长计议，岂可仓促行事？

政府的苦衷句句在理，设立民选议院好像真的尚早。板垣退助反驳道：早？我还嫌晚呢！有读者可能好奇了，板垣要如何驳斥听上去也很有道理的“尚早论”呢？

板垣的办法是类比，他分两步走：第一步，将设立民选议院定义为“进步”，然后用科技进步比喻社会进步，他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夫进步以致之者，岂独议院哉？凡学问技术机械皆然。然彼积数百年之久以致之者，盖前无成规，皆自行经验以发明之。今我择其成规而取之，奈何不可企及耶？且必待我发明蒸气之理，然后始得用蒸气机械，必待我发明电气之理，然后始得架设电线乎？”板垣的观点总结起来是四个字——后发优势，他的逻辑是：人家洋人都实验成功了，你拿过来用就是了，蒸汽机你不也是抄人家的嘛，你又没有再从头研究一遍。既然造蒸汽机可以抄现成的，那设立民选议院也当然也可以抄现成的。咱日本是新兴国家，咱不但能抄现成的而且能抄最先进的。诸君对此论调一定不陌生，自清末以来，康有为这么说，孙中山这么说，陈独秀这么说，今天的公知们还这么说，板垣公可真真是他们的祖师爷啊！

板垣退助在驳斥完“愚民论”和“尚早论”后发表了结案陈词，他慷慨写道：“立斯议院者，乃欲伸张天下之真理，立人民之公论通义，鼓舞天下之元气，以上下亲近，君臣相爱，使我帝国振起，保护其幸福安全也。请予择之为幸。”

可不要小看这几句话，它的意义非同凡响，它巧妙地将一个政治问题变成了一个道德问题。此后，政府若再反对设立民选议院就不是反对一个制度了，而变成了反对“真理”、反对“公论通义”、反对“上下相亲”。

设立民选议院是为了走向代议制，代议制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其存在目的及历史使命是用“以法治国（theRuleofLaw）”代替“以德治国”。换句话说，摒弃泛道德主义进而建立现代法治是设立民选议院的终极意义。然而悖论的是，板垣退助用一种泛道德主义手段来推动一场旨在抛弃泛道德主义的制度，而今天的我们不正在重复这一悖论嘛。

《民选议院设立建白书》火了，在野党奔走相告，当权者惊慌失措。板垣退助这回可出名了，出大名了，朝野上下、全国各地都在谈论他。板垣很快便成了日本的“自由斗士”、“民权领袖”，甚至“救世主”，而他的家乡高知县（原土佐藩）也成了自由民权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