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每一次失败,都是对首相东条英机战时统治集团的沉重打击。现代日本的领导人,还从未有像东条这样集大权于一身。在世人眼中,东条的地位不容动摇。但实际上,他的统治却处于崩溃的边缘。心怀不满的人们开始相信并自动传播那些最恶毒的谣传。有人说,东条用南方占领区掠夺来的烟草、威士忌和其他战利品贿赂宫内省官员、侍从、重臣及枢密顾问官等,甚至还向天皇御弟秩父宫和高松宫送小汽车行贿。
国内矛盾更加突出。生产虽然还能勉强维持,但国民却为此作出了重大牺牲。许多民用企业被勒令转入战时生产,更多妇女投身产业,连十几岁的小孩都成了劳动力。上课时间缩短到最少程度,很多学校校舍被改作军需仓库。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开始实行一周七天工作制,星期日消失了。火车拥挤到婴儿被闷死的程度,出门到一百公里外都要有丨警丨察局出具证明,餐车和卧铺车厢被取消。各种日用品大大减少,食品开始定量供应。1943年的一次调查表明,一半以上家庭不得不通过黑市购买食品。从1944年3月开始,黑市商品平均价格比官方价格高出整整10倍,其中最重要的大米价格是官方的14倍,到年底更涨到了44倍。衣料极其珍贵,棺材要多次使用,取暖煤气或木炭少得可怜。一块肥皂的价格从原来的0.1日元涨到20日元。在台湾白糖输入中断之后,一袋8磅、价格3.75日元的糖黑市价格达到了1000日元。普通民间家庭的各种金属物品—包括勺子—都要上缴回炉重铸,作为各种军用装备的原料。橡胶原料被优先供应军方,市民穿的橡胶底鞋子越来越少,更多民用鞋开始被笨重的木屐取代,这种木屐鞋因此获得了一个“爱国鞋”的雅号。报纸版面不断缩小,晚报停止出版,超过一万家娱乐场所包括那些日本人最爱去的艺伎馆关闭。“东京变成了什么样子啦!”喜剧演员古川绿波在日记中哀叹道,“唉,活着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
后方生活变得单调而艰难,连首相官邸前那片漂亮的绿草坪—头年11月上旬,东条曾在那里举行了臭名昭著的大东亚会议—也被刨去,种上了应急食品红薯。东条为此提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告诉正在挖槽的首相官邸管理主任田中熊次郎,“这样好!种草坪大概不是日本古来已有的习惯,明天你也要当庄稼人了。这你可就有出息了,因为农民是国家之宝哇!”
最可怕的是人力资源危机。到1944年初,6.3%的国民已被被征召入伍,300万产业工人成为兵员。随之而来的恶果是飞机制造厂、造船厂和其它军工厂产量迅速下滑。日立电器公司负责人抱怨说,“军队要走了我们1000名工人,他们的工作起码要4000名新手才能完成,但生产出来的产品却无法保证质量。”到1944年底,大约三分之二的飞机还未升空与敌人交手就已经在地面出现质量问题,它们被飞行员们戏称为“杀手”。征集工人的年龄从原来的16-40岁放宽到12-59岁,大批妇女投入生产,另外还征召了66.7万名朝鲜劳工和3.8万名中国劳工—分别有6万人和7000人死在日本。到1944年10月,组成自愿小队到田间耕作的学生超过了200万。
开战以来,日本实施严格的新闻管制,军方号召新闻界“以报纸为武器报效天皇”。有关战事的报道发表之前必须经过军方审查。军方叫你报道什么,你就报道什么。若有违抗,有26部关于言论审查的法律法规在等着处罚你。国民能看到的大都是类似的消息:有鼓舞士气的,“国民奋起吧!前进吧!照耀我们的是三千年国体的精华!”有痛击对方的,“美国自己不知反省,反而把矛头对准我们帝国,纯粹属于自取灭亡!”有自吹自擂的,“我们的航母数量比实际暴涨6倍、飞机7倍、巡洋舰10倍。”遭遇空袭报道有一个固定的句式:“市街民户虽然发生了一定规模火灾,但都被勇敢的市民们在黎明前迅速扑灭了。”即便在前线节节败退之时,国民还在天真地惊叹美国人的坚韧:在被我大日本帝国陆海军按在地上痛殴了这么久之后,他们居然还能挺得住,拒不投降。
1944年2月23日,东京大报《每日新闻》头条隆重刊登了首相东条在内阁会议上所作题为《非常时期宣言》,其中提出“皇国正处在存亡关键时刻”,鼓吹“本土决战”,强调勇猛无比的“竹枪精神”,“以必死精神教育后方妇女和儿童,令他们拿起竹枪实施训练”如果敌人胆敢入侵日本,就是用竹子做枪,全日本男女老幼也要跟他们血拼到底。
这无疑是一篇令人热血沸腾、充满“正能量”的报道。让东条意向不到的是,就在文章下方正中位置,刊登了另一篇题为《胜利还是灭亡?战局到此地步,竹枪已经用不上了!要用飞机!要用海军航空兵!》的文章。该文严厉批评了东条提出的所谓本土作战中男女老少使用竹枪齐上阵“一亿玉碎”的主张:
太平洋的攻防战并不会在日本本土沿岸展开,而是在数千海里之外为争夺基地而展开。如果敌军攻击到本土沿岸,就已经没有希望了。问题是战斗力的集中。对开着飞机来的敌军,使用竹枪是捅不下来的。决定我帝国存亡的关键在于我国海军航空兵力飞速增长的同时,战斗力如何集中。”
看到这些公然和自己唱反调的说法,东条差点没气晕过去。陆军报道部部长松村秀逸大佐被骂得狗血喷头。气急败坏的松村立即问责《每日新闻》。该文执笔者叫新名丈夫,海军记者俱乐部“黑潮会”首领。新名曾作为随军记者跟舰队出海,亲自见证了联合舰队在太平洋上的节节败退。马绍尔群岛陷落之后20天,大本营才迟迟发布了相关消息。忍无可忍的新名于是撰写了上述报道。虽然报道需要接受审查,但海军记者只需接受海军报道部的审查即可。新名清楚,这样一篇报道发出来一定会使东条暴怒,报社有被关闭、自己有被杀掉的危险。
在陆军部压力之下,《每日新闻》相关责任人纷纷辞职。但是东条仍不满足。他命令情报局次长村田五郎:“让《每日新闻》给我停刊!”村田对此回答说:“实际上我们不给他们印刷用纸,明天《每日新闻》报纸就出不来了。但《每日新闻》和《朝日新闻》代表着国内的社会舆论,如果其中一家只是因一篇文章被停刊,国民和国外敌对势力恐怕会笑话我们的。”
要说人家东条的涵养还真不低。为顾全大局,他强忍怒火撤回了停刊命令。替代惩罚方案是,陆军部很快向新名发出了征召入伍的命令。出生于1906年的新名此时已38岁,高度近视,早在征兵检查时就已被免除兵役,这次却成了陆军重点关照的对象。陆军部从上到下对新名上战场寄予了极大关注:谁都可以不去,但不能没有你新名。《每日新闻》社长求见东条试图求情,东条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给。
以东条为首的陆军暴跳如雷,海军私下里却表示同意。这样的报道等于打了陆军和东条的脸,让海军觉得非常解气。新名算得上海军的代言人,海军高层适时出面斡旋,向陆军提议:“新名作为报道组成员已经被决定送往帕劳群岛,对他的征兵还是延期吧?”陆军对此干净利落给与拒绝,绝对不可以让新名逃脱被征召!作为一名中年二等兵,新名被单独召入了第十一师团第十二步兵联队。
海军并未放弃努力,随后向陆军提出严正抗议:你们陆军这样做是不符合规定的。只征召新名一人,摆明了是针对个人,公报私仇!公开对外揶揄陆军“是什么原因单独征召一名大正年代的中年士兵呀?”陆军对此冷笑一声:来,再给他找249个战友!于是249名中年人就因为陆军对新名一个人的惩罚性征兵,糊里糊涂被派往前线。陆军部命令这批士兵调往美军根本不可能跳过去的冲绳岛和硫磺岛,摆明了就是不打算让新名活着回来。坐在运输船上的新名清楚,身边的249名同伴全都因他而来。他更不敢告诉战友:我们这次去其实就是送死。
陆军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最终还是落了空。由于海军的上下运作,仅三个月之后,新名就被拉出了陆军。第十二联队这样解释说:“这次征召入伍是东条大将的命令,让新名不得生还,并苛以繁重的劳动。但从海军和军令部来了好几批人为他说情,我们就用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式来对待他,反正师团司令部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之后,新名被海军作为报道组成员派往菲律宾,以防被陆军再次征召。从菲律宾平安回来之后,新名一直活到1981年。他的249名战友就没那么幸运了,这些人统统“玉碎”在硫磺岛。
由新名报道所引发的这次风波,后来被日本史学家称为“竹枪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