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以载道,儒者无不能言。夫道,岂深隐莫测秘密不传,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诀哉?万事当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泻地颗颗皆圆;如月映水处处皆见。大至治国平天下,小至于一事一物一动一言,道无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而为诸子之书,而为百千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扬顿挫尚未背完,方令诚笑着打断了道:“依着惠贤弟说,要是纪大军机主考,我们先得把经史子集四库全书都背过来才能敷衍?你说的什么呀?明白些儿,赶紧说几句能懂的话吧!”
“兄弟只一句话就明白了。纪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济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尧字)好糊弄!”
李侍尧咕的一口茶咽了,心里笑骂:“你妈的胖猪佬,老子‘好糊弄’——等着瞧!”偏转脸看时是那个团圆脸举人叫马祥祖的在反唇相讥:“李侍尧好糊弄?你别瞧他待下头人一口一个‘妈的屁、操你娘’,似乎是个行伍粗人,赏起人来也豪爽,其实心性儿最是睚眦计较细如毫发的人。这都是带兵带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视学,搜捡进学秀才。那哪里是查夹带?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盗搜贼赃!说出来辱没斯文丢人现眼,连袍子补丁都拆开了,叫秀才弯腰掰屁股查看——”说至此众人已是笑了,李侍尧确有此事,傅恒还专门写信骂他是“市侩无赖之举。损人之身伤己之德,必为士林所嗤”。今日对景儿果真撞上了,心里一烘便觉脸热上来。马祥祖哪里理会得到角落坐的这干老头子心思,只顾自说:“这群秀才真是个个切齿,又无可奈何,当时有首诗就是说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调吟道:
天教吾辈受飞灾,司寇今年视学来。
岁考诸生佯告病,乡场多士怕遗才。
老童怀挟都搜尽,新进手心俱打开。
纵使明刑堪粥教,须知桃李要栽培!
众人哄笑声中,李待尧木着脸端茶一吸,却是半点滋味也没,放下茶杯起身回了东院。
“李爷李爷……”老板一直站在旁边提心吊胆,见他沉着脸拂袖而去,紧迫几步出来,傍着身子陪走,慢声细语笑道:“爷别计较他们后生们……小人这块开店多少年,这种事见得多了。嘿嘿……品评考官揣摩试题有口无心的话,这耳朵进去那耳朵出来就得!那年湖广李巨来抚台也是,几个举人评论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话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抚台也只一笑就撂开手了。嘿嘿……别看这会子他们信口胡嘎,真到出龙门看龙虎榜拜房师时候儿,照样儿狗颠尾巴似的绕着你转着撒欢儿……”李侍尧笑了一下,说道:“我的度量不见得比李抚台小,不计较!把他们名字抄给我的跟班,或许我还照应些个呢!我回去歇着,和珅来了随时禀我。”蔡老板赐着看他脸色,果真不似发怒的光景,又夸说几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气派”,蹑脚儿返回前店,拱着手对几个孝廉赔笑道:“爷们出去邂了一天,虽说坐轿往返,山上转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儿又冷,吃碗炸酱面,再喝碗羊血汤,暖暖和和钻被窝儿.多美呀!”招呼着伙计上饭,口不停说道:“作文章写诗,大展才学的日子有着呢……”众人于是忙着吃饭,曹锡室端碗喝了一口汤,说“好”,夸老板道:“这也不亚于西安老东门的羊肉脍汤了——老板能说会办事,怪不得生意兴旺!”“借曹爷的吉言!”老板忙笑回:“爷这回必定高魁得中,日后稳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进斗金!”
“这老小子真是八面玲珑,顺手就灌一大碗米汤!”惠同济小口嚼着一片肉笑道:“锡宝有福携带一屋,你能辅政二十年而且是日进斗金,咱们是小秃跟着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谁说的定呢?”方令诚已吃完面条,用勺子在肉汤里搅着捞肉,笑道:“我朝相国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爷跟前的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也有二十年。朱光标、尹泰不是正牌子。张廷玉不消说,从二十几岁机枢参赞,七十悬车不许归隐,是异数。乾隆爷手里傅六爷是头号红军机,纪中堂虽说早进军机处,去年才拜大学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头儿不够……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还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赐履明珠索额图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张廷玉几番磋跌才得了死后荣名;庆复讷亲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恒尹继善虽然圣眷不替,年纪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终”一句话生生吞回肚里。
众人见他突然打住,不言语低头在汤里捞肉,一副神情专注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吴省钦叹道:“宰相在位时日长短与国运相关,大凡治安稳定国祚绵长,宰相也就坐得稳。汉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婴三十年;唐郭子仪二十六年、文彦博五十年、赵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杨士奇是四十三年、杨荣二十年、谢正廷三十年。至于南宋未年宰相甚至数月一换,明崇祯十六年五十四相……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杰,奈何国家气数已尽,也就跟着倒霉的了。”方令诚笑着反驳道:“国运不昌宰相就换得勤?魏司马懿是二十二年,隋杨素是二十六年,五代冯道长乐者子历事四朝,改朝换代都无碍的!还有曹操,建安二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终,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说说看!”
“令诚说的是。宰相在位长短与国运无关。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辅佐明主,自然锦衣玉食,大官做得长远。”马祥祖一直侧耳静听,忍不住插话道:“别的我不敢说,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马懿也是,这样的臣子执掌朝纲,皇上哪有个不放心的?圣眷好,自然做得长远。”
马祥祖平日为人并不迂腐,沉湎制艺,八服制艺为苏东之首,曾出过几部墨卷讲章的,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众人以为他调侃戏谑,都不大在意。只方令诚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细,见马祥祖一脸郑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试探着问道:“足下读过《三国演义》么?”马祥祖剔着牙缝吐了口什么,无所谓他说道:“哪还有大过四书的书?家父打我们懂事就教训,关汉卿的《红楼梦》、施耐庵的《搜神记》、罗贯中的《西游记》……这些书统可一火焚之!《三国演义》不是蒲留仙写的么?是才子书,我小时偷着看过一遍,那里头都是裨官野史齐东野语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说鬼说狐,讲神说佛的因缘故事,很没有趣味……后来大人见了,打一顿,书也烧了,从此我不读那些书。”他舐舐嘴唇,又旁若无人喝汤。众人早已听得痴痴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经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说统统糊涂,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诚因正色说道:“令尊庭训风范令人敬佩。如今还有几人懂得这个道理的?其实就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的《离骚》这些书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足够我辈读书人受用的了。”马祥祖道:“是,这正是家父教训的。”
“不过呢,入场总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记得!”方令诚一脸肃然,冲着发愣的马祥祖道:“像马兄方才说的曹操、司马懿都是吾辈楷模。但马兄知不知道,史上头号忠臣可并不是曹操,那是有个‘凌烟阁排行榜’的!”
“那……谁是头号呢?”
“赵高,秦时的。”
“哦……再接着呢?”
“王莽。”
“这这是第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