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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进山门了,”纪昀略略透了一口气,见巴特尔索伦两个侍卫紧贴着乾隆,英英和嫣红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点不伦不类,只有端木良庸显得潇洒,离着乾隆六七步远漫步随踱。纪昀因道:“大家洒漫一点——都是香客嘛!”因见山门米黄灯下站着个黑大个汉子,便问:“吴家的,永春居士来了,客房安置好了么?”

乾隆也认得吴瞎子,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鬼头鬼脑的黑矮个子,却是昔年在槐树屯收伏的那个“铁头蚊”,知道是刘统勋调来,防着乘船时水下有人作手脚的——预备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满意地点点头,因问道:“你也来了?——这么说,禅院里住的都是你们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铁头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说道:“您来图个清静,下人们怎么敢搅呢?东禅院咱们包了,南院禅房是扬州一家瓷行运转老板包的。中间隔着大悲殿,北边是方丈和尚他们的精舍居处,十分妥帖的——主子请!”说着将手一让,灯影儿下只向嫣红英英二人挤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样儿么!还想吃围棋子儿?”便随乾隆趋步而上。却是吴瞎子陪着,一路闲活介绍庙里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诸事都方便,连生意书信都很好来往的——只这老和尚法空大样,无论谁,捐多少香火钱,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礼数的。他说是代佛结缘平等世法,小的们也拿他没法。”

乾隆一笑,说道:“和尚不讲礼,他们讲的是缘分。遇到大善知识,他们还是很知道恭敬的。”说着已进了天王殿东通往禅房精舍的过道上。这里地势瞭高,除了几十株老桧银杏是焚后残余,其余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夹道风带着水气拂面扑身而来,凉意竟微微浸骨。因见一个小沙弥剃得骏青溜光的头,合十恭肃站在门侧,便问道:“小师傅,别人都在诵经,你怎么站在这里?”

“阿弥陀佛!”小和尚年纪只在十二三间,声音里还带着童稚,深深一躬说道:“师父吩咐的,请檀越进院后,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视吴瞎子,见吴瞎子微微摇头,心下顿觉诧异,因问“你师父是谁?法空方丈么?”

“法空是师祖。师父法号觉色,小和尚性明。”

“你师父怎么知道我来?”

“阿弥陀佛!性明不晓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经之后,师父们陪师祖在后边云房坐禅,师父禅起,对师祖说‘来了’,师祖说,‘晚经时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师父就命我过来了。”

“你师父今年多少岁数?”

“师父俗缘寿一百零四岁。”

乾隆吃了一惊,又问:“师祖呢?”

“阿弥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说道,“——请檀越施主用斋安歇,小和尚复命去了。”说罢却身而退。

寺院里预备的晚斋并不丰盛,却是十分精洁,一碟子碧绿漆青的腌黄瓜,一碟香菇烧豆筋,还摆着青红丝糖醋白菜,蟹壳一样殷红透黄一盘清酱烧豆腐,还有凉拌木耳面筋,芹菜爆红椒,中间攒着砂锅炖粉丝素九子,满屋散发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馋涎欲滴。乾隆料知巴特尔这些人不中意这类饮食,因只招呼嫣红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实我今天竟带了一群肉食者!你两个将就着点斋戒几天吧。年风清他们轮拨儿在庙外头吃饭。”巴特尔因装哑巴,打着手势请他们稍停,每盘子菜都先尝了,又略停一时才请乾隆举著。乾隆肚里已饥,又惦着想见这庙里百岁方丈,不再说话,尽量矜持着吃了两碗老米饭,拌着菜吃了。见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别信秃驴们吹牛。”纪昀见惯了乾隆用膳,从没有这样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见方丈,因笑道:“我们捐了两千多银子,包了这座居留禅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势利冷暖,禅林也是一样的。听尹元长说,连他们师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弃道从释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纪昀没说完,乾隆已经站起身来,脱悼身上坎肩丢给巴特尔,指着纪昀:“你——嫣红、英英、端木跟我来,其余的人不要进佛堂。”说着便走,嫣红二人忙跟上,纪昀也就不敢再多话,也悠着步子随着向二世佛殿而来。此时,和尚们的《金刚经》已诵到尾声:

……一切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南无金刚藏菩萨……南无喝罗怛邮,哆罗夜耶,怯罗怯罗,俱住俱住,摩罗摩罗、虎罗哞贺,贺苏怛擎哞,泼沫擎,娑娑诃!

乾隆四人踅过二世佛院东角门,进了天井,但见满院铺的都是临清砖,砖上一色都写着“信民XX敬捐”字样,正殿前几棵银杏树都粗可怀抱,似乎是劫后幸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树冠遮得不见星月云空,正中鼎炉足有两人高,袅袅升腾着蔼蔼泛紫的香烟,佛堂里百会僧众跌坐合十诵经,殿内释迹牟尼佛前供柜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蜡烛,院外阶下十几口大海缸满注清油,鹅蛋一样粗细的灯蕊和殿内烛光相辉映,照得里里外外通明雪亮。那个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灯蕊的焦头,见他四人进来,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礼,说道:“请施主随喜观瞻!”

乾隆看了看殿内坐得齐齐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问道:“哪位是你师父?师祖在里边么?”

“师父师祖都不在,掌木鱼的是大师兄性寂。”小和尚说完,一声“阿弥陀佛”便又去作自己营生。

乾隆便随步散漫进殿,但见中间释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装的金,垂目悲悯宝相庄严,观音、普贤、文殊、地藏四大菩萨侍立在侧,也都体态庄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画绘着五百阿罗,天花缤纷间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开怀敞笑,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面目狞恶张发怒目,都约可盘子大小各带光晕,工笔彩绘各个栩栩如生。下面护法金刚倚在菩萨侧畔,都是五色装颜,水金沥粉涂彩却是胎骨法身。游目两厢,是木莲救母故事,但见满壁流云间,宝旌、缨络、云车,天神们手执华盖、琵琶、降魔杵、九环锡杖、流云托多宝瓶,神将、仙人、进贡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谛、罗汉菩萨衣带天风叱咤降魔,下面绘黯黑地狱,种种无常、鬼判、难人、炮烙、油鼎、骷髅数珠、江洋血水间鬼魅挣扎——或金碧辉煌,或阴森可怖,错落纷繁克塞满墙。灯下看去,异样的诡异神秘。纪购不禁叹道:“前年阿桂来,还告说这里太荒凉。两年间竟成如此规模——不容易!”

此时和尚们晚课已毕,各自肃然振衣礼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红垫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祷了几句什么,抱起签筒摇了几下,落下一枝签来。英英忙捡起来,嫣红凑过来看,却是一技中中签,便不敢递给乾隆,乾隆便知签不好,只一笑,说道:“取过签标,让老年解说解说。”英英一声不言语,走到正在签标柜旁敲木鱼的性寂身边缴签换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见西壁下有个青年香客也过来求签,料知是西禅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话,便折向东壁。一时纪昀便过来给他看签标,上面却是一首诗:

繁华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远人莫忆故乡好,且观夕阳晚舟昏。

——居亭安,狱讼和,争事息,财帛散,网张三面莫迟疑。

乾隆笑道:“这么好的诗,这么平和的判语,怎么只是个中中签?那上上签又该说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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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第3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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