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为都久矣,百业萧条,到处都是蜘蛛网,和四处闲逛、旁若无人的老鼠和蟑螂。盘庚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来改造旧城,不过他没有换掉破旧的城门楼子,因为那是祖宗的东西。不像后世某些朝代,翻身做主进城后恨不能把城墙都拆掉,见过作的,没见过那么作的,简直就是作孽。
第十九年,邠侯高圉去世,他的儿子亚圉继承爵位。本来儿子继承父亲爵位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用不着特别指出,可是邠侯不一样,他们再过几代就成了周侯,又过几代就成周王了。
事实证明盘庚的决策是英明的,奄风水确实不好。商搬到新首都殷后,业务发展得很好,老城殷老树发新芽,成为一个欣欣向荣都市,殷又叫殷邑,甲骨卜辞中又称“大邑商”。盘庚按成汤既定方针治国。百姓安居乐业,国势逐渐强盛起来,于是势利眼的诸侯们就争先恐后前来朝见。想当初,盘庚就业大典发帖子都没几个诸侯愿意来随喜,等了七年才等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应侯。
盘庚在殷邑工作了十四年,在位共二十八年而崩。
在史学断代上,盘庚朝对于商代有着特殊意思,它是商代中、晚期的分界点。在考古学上,更是意义非凡,从殷墟发现的青铜铭文(金文)和甲骨文,是中国古文明从草创到成熟的见证。
河南二里头文化遗址是新石器到青铜器过渡的博物馆,共分四期。一、二期据信是夏朝和商朝早期,文物以黑陶和灰陶为主,一件铜器都没有发现,更不要说说青铜了。三、四期层出土青铜器物百余件,尤以三期内容最为丰富。(4.3)
商代早期青铜的器纹饰很酷,兽面纹,线条粗犷,兽目又圆又大,很无辜很萌的样子,勾曲回旋,那变形纹样颇有毕加索的立体风格。除了兽面纹,还有雷纹和乳钉纹,个别器物上的龟形曾被认为是文字,实际上仍是纹饰而不是文字。商代中期以前的青铜器有个特点,器壁很薄。因为青铜中含铅量较高,使铜液保持良好的流动性,便于塑形,缺点是含铅量太高的青铜器特别容易生锈、朽坏。那时的青铜器仍然没有发现后来的铭文,这似乎暗示了一直到商代中期,成熟的文字一直没有产生,或者说在酝酿当中。
自殷墟发现以来﹐先后出土有字甲骨约15万片。这些带有卜辞的甲骨中已有5000多个单字被辨认为非早期商代的纹饰,而是正儿八经的文字,能够被认出来的汉字超过三分之一,甲骨文中的资料将中国有文字记载的信史定格在商朝,我们现在使用的汉字就是从甲骨文演变而来。对于甲骨的研究,产生了一门新的学科:甲骨学,郭沫若先生是其中大家之一。顺便说一句,郭老是上古史学界的一朵巨大奇葩,他始终在靠谱和极不靠谱的两极游走,不是因为水平问题,而是因为郭老是个政治潮人,始终和主旋律合拍。但郭老在殷墟甲骨文的研究上贡献巨大,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无论他此前此后说过什么话、写过什么诗。(4.4)
从郭老的研究成果里,我们可以看出商代的文字是在自盘庚之后从渐渐衍生出来。我想无人能够说清汉字究竟从什么时候被刻在甲骨上的,这也符合文字发展的规律:它是一个缓慢的衍生过程,非一夕一人之功,章太炎和鲁迅师徒的论断有道理。
盘庚过世后,他的弟弟小辛继位,仅三年就崩了。小辛可能跟蜡笔小新似的爱胡闹,他在位才三年,盘庚好不容易营造的复兴气象就衰了,这个小辛作孽的本事还真不小,盘庚苦心经营十四年才有的“商业”牛市一转眼就“熊市”了。(《殷本纪》“帝小辛立,殷复衰。”)在小辛无能的日子里,殷民无比怀念盘庚,经常吟唱盘庚喜欢的歌谣:“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俺呼唤,归来吧,归来哟……”那个带领殷商走向繁荣、富裕的带头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他永远活在商人心中,盘庚永垂不朽。
小辛故去。他弟弟小乙登基。小乙在《殷本纪》只有两个动词:“立”和“崩”。小乙的治国之道不咋地,但他是个有追求的人: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儿子来接班!虽然他自己不知道用什么手段从哥哥小辛手中得到王位。《竹书》载,小乙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有组织、有预谋地栽培自己的儿子。他先把儿子送到基层锻炼,还给儿子找了一位名叫甘盘的老师,学习治国之道。(“六年,命世子武丁居于河,学于甘盘。”)小乙在位十年而崩,作为王他几乎一事无成,可他眼光独到。他为自己,为大商找到了一位有点怪僻、但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继承人。
在默默无闻的小辛和小乙哥俩之后,商朝终于等到了一个足以媲美成汤和太戊的牛人,他就是被父亲小乙寄予厚望的武丁。(4.5)
武丁怀着复兴商道大业的雄心壮志以及父亲的遗愿登上王位。武丁属于闷骚型人格,而且是极品闷骚。自他走上最高领导人岗位后,成天眉头紧蹙,郁郁寡欢的样子,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那副样子很像一个不得志的后现代诗人。大臣跟他说话,他理都不理,他看着那些饱食终日的臣子们就生气,因为他们里面没有一个像伊尹、伊陟父子,哪怕是巫咸和巫贤那样的父子档辅佐贤臣(《殷本纪》“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
他即位时就赐他老师为相(《竹书》“元年丁未,王即位,居殷,命卿士甘盘”),看来甘盘并未能让武丁完全满意。甘盘可以帮他搞活“商务”就像盘庚那样经营好大殷邑,但武丁的雄心远远超过做一个大型企业的董事长,他要做一个威名远扬的雄主!甘盘有点像齐桓公手下的鲍叔牙,但武丁需要的是管仲那样的超级牛人,因为武丁自己就是个超级牛人。
武丁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个不知道在何方的大牛人,比儿女情长的失恋痛苦九十七倍,越想越惆怅,越惆怅越想,于是他越来越闷骚,闷到变态的地步。很多人不高兴时,都爱绷着脸、一句话不说,这很正常,明明无话可说偏做欢声笑语状才不正常。武丁也不例外,他也不说话,不过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达三年之久,太深沉,太任性了。《殷本纪》说他“三年不言,正事决定于冢宰”,冢宰相当于周时设立的太宰,仅次三公,为六卿之首,参照《竹书》,这个冢宰很有可能是甘盘。冢宰代理政事,武丁可以不和朝臣说话,他难道也不跟他的妃子们交流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想这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