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简人实诚,怎么说怎么听,立刻喊:“车上的都收手!驾驶员都掉头!都救主公去。”一帮人呼隆隆跟着他往泥坑那边跑。
给庆郑这么有意无意地一搅,秦穆公方才从菜板子上滚落下来,捂着伤口找大队靠拢。可是晋军后队继续如墙而至,乱箭像撒作料似的往穆公身上撒。穆公心说:“饿马上就要变成菜了,饿的兵都哪凉快去了?”
千钧一发时刻,晋军后身像决了堤一样,涌出一大队赤脚勇士,三百多人,吼声如雷,声震周山,杀入重围,高叫:“哪个敢伤我们恩主!我们野人看不惯啦!”
这帮野人,骁勇好似印第安人,个个披发袒肩,快步如飞,手提金箍棒(学名木殳),这东西价廉,但是钝器,甲胄防不了它,适合有力气的穷人使用——它是长棍一头包着带棱的青铜,类似狼牙棒,穷人用它砸击,专门对付有甲胄保护的富裕士兵。野人们挥起大棒子,霹雳噗噜噼里啪啦像打棒球似的,把晋军脑袋打得乱飞。(打得最远的能直接飞到泥坑里去。)
刚要得手的晋军给这帮勇猛异常的野人,打得摸不着头脑。秦穆公乘机突围脱险,马上组织反击。晋惠公刚从泥里出来,还是坐着小驷马。野人们冲在最前边,一眼看见晋惠公的武大郎马了,他们眼睛一亮,扑上去就揍这些可爱的小马,抡棒子照准了马侧肋,好像用扫帚疙瘩捶打一条晒在太阳下的被子。小驷马被打得波浪翻滚,当场全部毙命。
晋惠公穿着重甲,跳到车下,扑了一身泥,被野人捉住,像捆粽子似的捆了个结实,然后像背柴禾那样,背了就跑。韩简给这帮争死不要命的野人,隔在外围,根本没法靠近,眼睁睁看主公落网。
韩原大战险象环生,几次易势,而且一直是双方的老帅成为车马炮轰击的靶子,实在够狠。最终,秉持正义而且富于高昂斗志的秦军获胜,活捉了晋惠公。
韩原大战中的“野人”特别值得一提,他们跟秦穆公之间的渊源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天,秦穆公乘车到郊外考查工作,他的马闹情绪了,脱缰逃逸了。马儿跑啊跑啊,最后被一群“野人”(指农夫,不是印第安人)抓住了。这帮人觉得马没什么用,又不能耕地,干脆杀掉吃了。
秦穆公叹息说:“吃了骏马的肉而不喝好酒,会伤身体的。”
(注:不知祖国医学怎么会有这样的谬论——可能马肉发酸,会导致胃酸、胃痛、胃不适,要喝酒中和一下)。
于是秦穆公遍赐他们好酒(碱性的——好酒酿制过程中加了碱性成分的中药)。这三百名乡愚不但没有被砍了脑袋给马脑袋偿命,反倒喝了过年才能享用的好酒,个个感激涕零。因此,他们在韩原大战中扛着棒子,作为志愿军参战,并且冒死冲锋,起到了决定胜负的尤关作用,显示了农民步兵相对于城市步兵和战车兵的作战优势。
按理说,这些农夫是轮不到去当兵的。当时打仗是城里人的事。城里人,也叫“国人”,平时在城里各司其业——作买作卖、做手工生产、做饮食娱乐服务,每当国家出现危急时刻,国人就应征入伍、持械打仗,保家卫国、临阵冲杀,打仗是他们的特权和荣誉。所以,国人肯不肯卖力气,肯不肯效忠城里的君长,变得至关重要。君长因此不得不尊重一下国人的意志,国人也就颇有了干预政事的权力,这在前文的几次国人闹事中已经体现了。
国人参战的时候,具体来讲分工是这样的:战车兵的资格,垄断在家境殷实的大家族子弟(贵族子弟)以及国人中的佼佼者——士人手中。这是因为战车兵的行头昂贵,一般人afford不起。而战车下边的步兵,则由一般国人充当。
总之,不论战车兵还是步兵,都由骄傲的城里人充当。城外的农夫,是不配当兵的。至于奴隶,只能随军做些杂役,更上不了台面。
是后来,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战斗伤亡率一再增加,农夫们也慢慢参战了,打仗不再仅仅是城市人的特权。同时,步兵相对于战车兵的地位也日渐提高。这是后话。
(注:上文提到,秦穆公被刺穿了身上的六层甲,其实那不是金属甲。当时的甲是多层动物真皮粘合制成,与铜胄、盾牌配合,可以有效地防护青铜兵器戈、矛的勾、割、击、刺。也就是说,当时青铜兵器一般难以刺穿皮甲,所以铜胄——胄是头盔——使用得较为普遍,但铜甲——甲是衣服——则极为稀少,只是会把青铜锻打成片,钉缀在甲衣的胸部、背部。保护身体的重要部位。秦穆公可以穿七层甲而立得起来,是因为那都是皮子的。
“铠甲”则是专指铁甲,在中国一直不多,西方则更发达。欧洲中世纪骑士的铁铠重达二三十公斤,穿在身上,相当于背五十斤大米,光是头盔就有重两三公斤,穿这样的重铠,头上再顶个大窝瓜,打仗就失去机动性,所以必须乘马,而且得是好马。我国古代马匹没西洋大马那么雄高,所以我们的重甲骑兵不多,金兀术曾经苦心经营过一批,但是被岳飞破了。
我在纽约的大都市博物馆,看到过的古代欧洲的装甲骑士,银光闪闪的大白盔甲,把骑士的躯干、四肢、头部全部遮掩,达到“刀枪不入”的程度,相当于一个单兵坦克。据说每次穿盔甲,都要有人服侍,像现在新娘穿嫁衣,上马同样要人帮,但是一旦从马上摔下来,那就落地凤凰不如鸡了——因为他们没有人扶,是上不了马的。
西方的这些重甲骑兵,最后被老成吉思汗的轻骑兵儿子们,打得溃不成军,因为它缺乏机动性。
春秋战车上的战车兵都是直立在车厢中战斗,不必过多走动,所以一般装甲还算够重的,如果是步兵,不可能穿七层甲了。战车兵的甲裙比较长,甚至有大幅的青铜甲片,用牛皮连缀一起。车右因为需要挥舞格斗,所以胳膊上无甲,披膊只加到肩部。御手是跪着驾车,两臂平伸拉着马缰,所以披膊一直到腕,甚至还连缀着舌形护手,在颈部加有高高的“盆领”。当时穆公的车已经跑不掉了,估计御手已经残废。车上除了皮甲防护,还有盾牌——比后来骑兵圆盾要大,多为皮质,外面缀着青铜部件,往往是小圆泡拼出狰狞的兽头。看来秦穆公的车右已经失去战斗力了,根本无暇拿出盾牌给老穆挡着。
车右挥舞的武器,比如戈,是中国独有的古代武器,简单的说戈就是一把长柄大镰刀,或者想象一把手枪,把手枪把儿捆在一根竹竿顶上,就是戈的样子。手枪口的那个地方,就是戈的横枝的尖,可以把戈从上往下挥舞,用戈尖劈啄人的脑袋,也可以在两车交汇时横擎着,用戈尖啄人胸口。戈的胡(即镰刀刃部——最初是没有刃的,西周才开始加刃)还可以钩割人柔弱的脖子,当然戈还可以协助拨拉开挡住车轮的小障碍。
步兵的戈,柄比车兵的戈短,大致80公分,单手使用,另一只手可以执盾(称为“干”——所以你知道“干戈”是什么意思了)。
戈的柄的截面是椭圆形以便掌握,称作“积竹柄”,就是以木棒为芯,外贴十多根竹片,然后用丝麻缠紧,涂漆成柄。它的特点是有弹性和韧性,耐用。
青铜戈固定在木柄上,是依靠戈胡(指“手枪把儿”那一带)铸成的几个孔,孔里穿绳子将青铜戈和木柄捆在一起。
戈的不足在于杀伤创面小(戈只能啄和钩,不能砍劈,而啄和钩的受力点小),攻击面积也小,如果车驾驶得不好,俩车离得不够近,互相的戈谁也够不着谁脑袋。所以戈的攻击效果未必比“车左”所手持的弓箭好。春秋记载的周桓王、楚文王、宋襄公等人在战斗中负伤,都是中箭。唯独这里的秦穆公是受了戈伤,因为他的马被抓住了,车子跑不掉了,就像摔跤的人被抓住了裤带,只有由着对手揍他。)
五
光荣的晋惠公做了俘虏,晋国的一帮大夫们都晕菜了,纷纷丢下兵器,拖泥带水,跟在秦穆公的车队后边不肯离去,像一群兜售发票的人那样。
秦穆公给跟烦了,就派人轰他们,说:“二三子怕啥个呢?你们国君跟饿去西边转转,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二三子,就是同志们的意思。)
晋国大夫赶紧抓住话茬:“好,说话算数。你是个脚履厚土头戴黄天的人,皇天厚土可都听见您刚才说的话了。我们处在下风,风把您的话也传我们耳朵了。”(古人已经明白了声音是在空气中传播的道理。)
于是,秦穆公押着晋惠公返回老窝,像觅食的食肉恐龙叼回一截浑身硬泥的野猪。做好慷慨赴义准备的晋惠公心想,四百里路走完,等我进了雍城,小命也就到头了。
我们不知道春秋时代是怎么献俘怎么庆功的,这里可以说说古罗马的凯旋以为参照。古罗马人张扬放肆,喜欢狂欢,遇上个将军凯旋,就万人空巷地热闹一次。胜利的将军头戴月桂冠,手持月桂枝,向群众发表演讲,给攻上敌城的首位士兵、拯救战友的勇敢战士加冠发奖。随后开始盛大游行,群众夹道狂呼,最长能有三天。将军和他的亲戚孩子们坐在彩车上,把战利品抛给群众。有意思的是,一个奴隶在后面要不停地追喊将军:“你不要骄傲,你是个凡人,今天是荣誉,明天就可能是屈辱。”
而真正的屈辱者就是那些光着身子被游街的战俘,脖子上系个铃铛和鞭子,跟在车队后面,游行完毕就杀死在神庙里。埃及艳后就是为了逃避这死前的侮辱,而在蛇吻中结束了这位半老徐娘荒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