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说,就在少数当国者精神萎靡,有兵而不能用,用力而不能抗,假如当时给力一点,又何至于此。
“少数当国者”当然不是指的他本人,含沙射影,说的就是汪精卫。
蒋介石还说,宋明亡归亡,但亡的是朝代,并非民族。元清非我族类,然而入主中原后皆被汉族同化,这些都应当归功于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
现在的抗战是全民族抗战,皇帝也没有了,已无朝代可亡。一旦亡于日本,你别指望日本会汉化,那整个汉民族就真的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西南将领一般来说,在历史上都有过亲汪的经历,但这一槌子下去,许多人都被敲醒了。
蒋介石“治病”一说,给汪精卫预留了后路,重庆方面派往河内的说客也络绎不绝,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即使汪精卫本人不愿回转重庆,亦可同过往一样,去欧洲疗养。
就在此时,近卫发表了第三次对华声明,这对汪氏来说,不啻当头一击。
在这份声明中,近卫竟然把“重光堂密约”中最为重要的撤兵条款赖得一干二净,连参与密约谈判的日方代表都认为不可思议,感叹“日本把汪精卫欺骗了”。
既然对方赖帐,你也能毁约。可是汪精卫走到这一步早已是进退维谷,身不由己,以致于完全不知道何时该前进,何时该后退,何时又该放弃了。
他只能选择发表“艳电”,以响应近卫的声明。
很显然,缺少了撤兵一项,这份“艳电”已经相当不值钱了,与投降做汉奸无异。国内顿时响起一片谴责之声,龙云等见势不好,赶紧划清界线,再不敢与汪精卫有任何瓜葛。
蒋介石怒不可遏,老帐新帐一起算。他认为自己一直让着汪精卫,可是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好报。
一开始,你卖老资格,看不起我,排挤我,我没过多报复你,而是问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究竟是对你不仁了,还是待你无礼了。然后,你老兄内囊出来了,不但没什么本事,还无胆气,一出纰漏就跑就溜,把难题都留给我。怎么样,我也包容了,党内除了我,就是你。可这样还不行。现在,你不仅跑到越南,还公开跟我叫板,叫人看我笑话,看看你那不忠不义的样子,跟禽兽又有何区分。
按照汪精卫的看法,以他那样的资历和水平,能低下来身子来服侍蒋介石,已经够委屈自己了。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蒋介石觉得能容下对方,才是世间罕有的宽宏大量之举哩——你“无道”,我不但没让你滚蛋,还“宽柔以教”,这简直是古代圣哲才能做得到的。
蒋介石与圣哲们唯一不同的是,圣哲们想,你既然跟禽兽没区别,我怎么能和“非人类”计较呢(“于禽兽又何难焉”),所以理他作甚。作为国民党领袖和实际元首的蒋介石可不会不计较,也不能不计较。
1939年1月1日,国民党中常委召开临时会议,通过决议,永远开除汪精卫党籍,撤销一切职务。
汪精卫并无实际的政权,更无军权,依赖的不过是国民党元老的身份和“党内圣人”的名声,随着这两块牌坊的完全倒掉,其在国民党和政府内部已鲜有支持者。
(1342)
汪精卫打破头都想不到,就在他遭遇人生最沉重打击之时,日本人还会继续落井下石。
1月3日,近卫内阁宣布总辞职,由平沼骐一郎组建新的内阁。
日本人的做法是,换一届内阁就换一套政策。“重光堂密约”和近卫声明都出自近卫内阁,他这么一隐身,汪精卫就真的成了里外不是人。
近卫内阁的辞职,除了其内部矛盾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无非是因为汪精卫没有起到分化中国内部的作用,想甩掉他了。
这一龌龊举动,连负责“渡边工作”的影佐帧昭都在背后骂了起来:近卫竟奇怪地干出这种事,他把“汪先生”这样的中国元老拉到河内,自己却立即辞职,简直没有一点国际信义。
直到这个时候,蒋介石仍然想放汪精卫一马,让人带着护照和旅费去河内见汪,再次劝其到欧洲“散散心”。
有用吗?没用!
犹如杀了人,见了血,递了投名状,任你再怎么苦口婆心,软硬兼施,一脚踏出去的汪精卫都回转不来了。
他不断催促影佐去东京帮他联络,而平沼内阁在对汪精卫进行短暂“冷却”之后,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还有利用价值,如果把他放到南京组织傀儡政府,在影响力上肯定超过其它“非一流”的大汉奸。
基于这一考虑,日本内阁和军部逐步将“渡边工作”延伸为“梅工作”(以梅机关命名),汪精卫也终于被一步步牵引,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一世名节。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哼唱着“引刀成一快”的少年勇士,很多年以后,这个人还在,却已经面目全非。
眼前的人,是不是同一个真实的你?
人生,总是那么莫测难懂,我们的灵魂时时会失落,我们的内心经常被蛊惑。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被黑夜吞没的轮廓,想想他们也曾高大,也曾无畏,也曾美丽,真有千般滋味在心头。
当历史的一页已经翻过,留给后人更多的却是伤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政坛之外的汪精卫绝对具有一个优秀诗人才有的情感和灵性,在他日暮途穷之时,仍然能随口吟出“为问青山绿水,能禁几度兴亡”这样的句子。倘不从政做官,或抗战前即已故去,其人其作留在史册上的就会是完全不同于现在的形象。
是耶!非耶?
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汪精卫《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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