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熊本师团方面,依旧一团杀气,如狼似虎,而中国守军,却已是军心动摇,战斗意志大不如前。
这正是失败的前兆,是信心崩溃的标志。每个久经战阵的军人都能察觉得出来,因为它就刻在每一个精疲力竭且频临绝望的士兵脸上。
至此,滦西也和滦东,和当初的古北口大溃退一样,出现了可怕的大崩盘情景:各军纷纷后撤,已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熊本师团有如在行军散步,一天之内,就尽取遵化、丰润一线。
平津以东顿时门户大开。
此时何应钦正组织北平防御,黄绍竑就决定亲赴天津,以部署津东(即天津以东)防御。
在路上,黄绍竑看到了一股又一股的难民潮,一问,都是从津东逃过来的,而且逃离的原因着实把他给雷倒了:老百姓要避的还不是打过来的日本鬼子,而是从滦东溃退而来的部分东北军。
从难民嘴里,他还听到了东北军溃兵说的一句脏话,据说就是这句话把老百姓都吓跑了。原话我就不说了,因为实在很不文明,黄绍竑当时也没整明白,是老百姓给他解释的,大概就是一个民女都不能放过的意思。敢情鬼子还没有三光,他们要先三光了。
其实当初随少帅入关时的东北军尽为其精锐,虽说外战未必能占到多少优势,但国内打打也还可以,要不然西北军和晋绥军也不会吃他们的亏。然而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最容易被消蚀的,他们在平津繁华地这才呆了几年,不仅作战能力一落千丈,军纪也颓唐到了下作的地步,难怪要连地方杂牌部队都看他们不起了。当然,这里面也不排除有极少数东北义勇军中的害群之马搀杂于内,他们原本就是胡子一类的土匪,未经严格整训和改造,部队正常作战时尚能维持,一旦溃败就难免原形毕露,做出害民扰民的事来。
黄绍竑的心立刻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见多识广,知道战败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出现这样兵败如山倒的残破局面。
等他赶到天津城,准备与防守宁河、宝坻一线的东北军联系时,才发现竟然无法联系。
原因是东北军预先在那里根本就没有构筑什么象样的阵地,只是临时征了一些民工,随便挖了点壕沟而已。
你要他们学徐庭瑶,正正经经地拉几条电话线,怎么可能?
没有电话,也没有通信兵过来,前线的确切状况,连于学忠都糊里糊涂。
兵不堪用,民心大失,杂乱无章,混乱不堪,如此情景,连神仙见了都未必有办法,更别说一个单枪匹马的光杆指挥官了。
黄绍竑只得打马回营,到了北平就对何应钦说:津东看来是守不住了。
听了黄绍竑的话,何应钦也是眉头紧锁,不过直到这时为止,他犹不甘心,因为他认为津东一线仍有人可用。
但是这个希翼很快就化为了泡影。
在随后召开的北平军分会军事会议上,出席会议的大部分将领都对目前的战局失去了信心,表示部队实在守不住了,维持防线已经不能够以天算,而只能以小时计。凄惶之态,溢于言表。
对这些,何应钦早有预料,他现在只关心一个人的表态。
29军的宋哲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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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难临头,所有地方部队都可以瘫下去,但只要29军还能站在那里,津东仍有保障的可能。
让他没想到的是,如今连宋英雄也扛不住了。
宋哲元说,他的部队没比大家伙好哪里去,抵抗亦只能以小时计。
没错,29军刚开到喜峰口的时候,仗确实打得漂亮,人也精神,但经过这么长时间,部队打的又都是实实在在的硬仗和苦仗,战斗骨干损失太多,且得不到补充和休整,部队已疲弱不堪,特别是滦河溃败之后,士气更是一撅不振,现在甚至到了指挥不动的境地。
“进时如虎,退时如狗,此时如绵羊,驱之不动”,这就是宋哲元对自己部队的评价。
听他说完,众人都傻了。
出人意料的倒是冷口作战时颇受非议的商震32军。大概是先前保了本(2个师没上阵),溃退时竟然独立支持了一天,堪为各部队战绩之冠!
会议一开完,何应钦的心也一沉到底。
谁能挽救危局?先找政府。
一份份加急电报发往南京,上面无一例外地写着:危急,危急,危急!
收到电报,老蒋大为紧张,额头上的青筋都快暴出来了。
虽然他曾把解决华北困境的希望寄托在义兄黄郛身上,但同样做了两手准备。
四月底,在原来征调四路兵马的基础上,他又把主意打在了“一二八”淞沪会战的功臣、视作宝贝一般的样板部队——首都近卫师第87师和88师身上。
本来想把第88师整师调上来的,后来改成从两师各抽一个旅,作为总预备队。
现在事急了,得赶紧催,前面4个师,后面2个旅,你们快点!
来是一定会来的,不过快不了。至5月上旬,冯钦哉第42师才到达北京通州,总预备队驻防河北保定——在何应钦呼叫救兵的时候,他们还在路上赶得气喘吁吁呢,没办法,我们的机动效率向来如此。
有一点何应钦很清楚,在援兵到达之前,他必须守住北平,否则这些增援部队对扭转战局来说都无异于杯水车薪,毫无意义。
那么靠自己的力量,北平能守住吗?
起初,何应钦认为能。
在他看来,就算天津已无法可想,至少北平还是能守一守的。毕竟这么多人马,再疲再弱,也不等于家养的Hello Kitty,只要拿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来,依凭北平城墙及外围工事之险,再支持两天,等待老蒋的援兵到达是完全有可能的。
然而他没有考虑一下这是一个什么时候,仗打到这个份上,各军早已是信心大失,这个信心里面,其实很大一部分就包含着对最高指挥官的信心。
现在强调客观原因,说日军力量多强多强都不济事了,大家只看主观的,你有没有指挥好。什么黄埔军校总教官、军政部长、北伐名将,在败仗面前,说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转世都没用。
将帅的威信是在战争中树立的,这句话没错,但不全,应该是——将帅的威信是在胜仗中树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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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这些军队,不管是中央军还是地方军,原来都跟你何应钦没有什么瓜葛。赢了好说,输了,谁听你的?
开始是地方军不听调动,你让他往左,他偏往右,你让他往右,他偏往左。
军事会议上,何应钦为了部署北平防守,指示宋哲元:你把部队集中到北平东首的通县去。可是宋哲元认为不对,我应该到北平东南的廊坊去嘛,日军攻下天津后,肯定会从那个地方打过来。这个我比你懂。
何应钦愣了愣,又命令傅作义,你们集中到北平北面的高丽营去。没想到同样碰了软钉子,傅作义说,其实我最好撤到北平西南的长辛店去,然后哪里出现状况,我就打到哪里,可收万全之效。
敢情全都是高人,算了,你们来指挥我吧。
当初少帅的苦恼,如今也转给了何应钦,只不过一前一后而已。
对何应钦来说,最痛苦之处远不仅限于此。
刘戡师负责北平城防,要督修城防工事,结果北平的日本人也跟天津一样,非要缠着看不可。刘戡不让,说谁要看,就给他一枪。
这个事情给何应钦知道了,他怕刘戡真的开枪伤人,把停战谈和的路给彻底堵死,就让人带话给刘戡,叫他不要乱来。
没想到刘戡不卖帐,当下就带着自己的参谋长去找何应钦,颇有点上门兴师问罪的味道。
何向来有儒将之名,对部下也都很宽厚,对着怒气冲冲的刘戡,起先也没发作,而是耐心地跟他讲,日本人一定要看你就让他看吧,但是绝对不要开枪。
何应钦大概的意思是,你可以领着他们看,至于他们能看到什么,或者不能看到什么,一切均可以自行掌握。
应付办法跟天津的于学忠其实是一样的。
可是刘戡似乎根本不愿意给长官台阶下,坚持说:绝不可能!
“日本人一定要看,我就以死相拼。”
就是这句话,把何应钦给惹火了,说的话也就很不客气:这时候倒来劲了,那你为什么不在古北口死呢,非要跑到北平来死?
这位何部长可能是真急了,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能提这个茬呢。要知道,古北口(实际是南天门)一役是刘戡的死穴,人家是为之气得要自杀过的,当着第三者的面(注意,还有一个参谋长在旁边),揭这种伤疤,不是要他的命吗?
果然,刘戡不听犹可,一听腾地就跳了起来。如果说前面“以死相拼”之类还有点在领导面前撒撒骄的意思的话,这回他可是真被剌激得要抓狂了。
当下就听得他啪地一拍桌子,由于用力太足,桌上的茶杯都翻掉了,水洒了一地。
刘戡涨红着脸大叫:北平不是我要来的,是你命令我来的,我不怕死,也从来没有怕死过。
末了,还觉得不够份量,反击得不够有力,又补充一句:你允许日本人看工事,这是汉奸做法,我坚决反对!
不得了,给领导上纲上线了,被斥之为“汉奸做法”的何应钦当场愣在那里,一时半会都没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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