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都拿出来说事了,没人能硬逼他了。
其实马占山心里亮堂,白纸黑字这么一弄,以后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这字怎么能签。
人格?那得看和谁在一起。除了强盗一样的日本人,就是一群点头哈腰的本地软蛋,还跟我讲什么人格。
转身就跑齐齐哈尔当他的“黑龙江省主席”去了。
二是想不到江省自治犹如画饼。
马占山的如意算盘是至少先在江省称王,待机再起。这是他的生存智慧,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占山后来声称他搞的其实是“假投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到齐齐哈尔一看,事情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简单。
因为在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他能说得了话,做得了主,当得了家的了。
本庄繁给他派了一个顾问,但凡江省军政事务,不论大小,都得通过这个顾问,马占山并不能擅自作主。更让他郁闷的是,这日本人个个都是地道的工作狂,八小时以内上班,八小时以后还上班,而且不管不顾别人是否需要私人空间,一有空就往马占山的家里钻,来了以后也不走,问这问那,把个马占山弄得不胜其烦。
没有拍板的权力,“一无两不”和江省自治就等于空谈,马占山感觉自己被日本人结结实实地耍了一把。
不久之后的一个任命,又差点把老马逼向绝境。
(297)
3月10日,伪满洲国任命马占山为军政部长。
事实上,这个任命事前并未征得马占山的同意。
军政部长相当于伪满的国防部长,听起来是个有实权的官。可日本人在后面操纵着,连“执政”都是摆设,一个国防部长又顶什么用。在马占山看来,这个任命最具威胁之处还在于必须去伪满“首都”长春去上班。
我们大概都还记得,当年老蒋在南京开编遣会议,委任老冯为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长,阎锡山为内政部长,这二位当时就吓得要跑,其实原因都是一样,并不是嫌工资少待遇低,而是怕这样一来,控制不住自己的军队。这些江湖老手们个个心里透亮:手里有枪杆子,才可能这好那好,没了枪杆子,一切都白搭。
放到马占山身上,道理也一样。在齐齐哈尔,毕竟天高皇帝远,自己的亲兵就在眼前,如果单枪匹马去了长春,不但从此更成笼中之鸟,而且能否再控制得住军队就很难说了。果然,没多久关东军就下发命令,动起了“编遣”马占山部队的心思。
其实这问题对张景惠等三个“狗头”来说,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因为那三位本来就唯唯诺诺,不思作为,只要有高官厚薪就可以什么都不管。马占山何等样人,是根本不可能甘心给日本人当木偶差来使去的。
怎么办?
只有装傻充愣了。
好在装傻这件事,对马占山来说,是先天有禀赋,后天很努力,早成精了。
他把黑龙江军署参谋长王静修推出来,安排他担任军政部次长,并以次长身份到长春的伪满军政部代行部长一职,这样他本人短时期内就不用离开齐市了。
到这里,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在如何和日伪打交道方面,马占山使的两招几乎和当年的冯玉祥如出一辙。
其实这也不奇怪。兵法三十六计,说起来不少,连篇累牍,真正实用的却没有几个,有一定的重复率实在不用太过惊讶。
当然,计都是好计,具体使用效果就要看各人本事了。
躺床上装病这招,老冯用过,老马也用过,老冯灵了,老马不灵。除了马占山装病的功力可能不够(也许是需要一点内功的),只能怪日本医生太专业了。
而在弄个次长上去顶杠这一招上,结果却倒了过来:老冯不灵,老马灵了。
老冯之所以不灵,是因为南京国民政府有规定,次长不能代理部务。
老马之所以灵,则是由于伪满洲国的台子才刚刚搭起来,一切乱糟糟,没什么规定不规定的,次长代行部长职务,顺理成章,没人能提出异议。
这一关总算是暂时糊弄过去了,但马占山已经意识到:关东军需要的是一只听话的狗,如果自己不是或不肯就范,他们迟早会对你动刀子。
三是想不到自己的处境会如此尴尬。
马占山离开海伦降敌,这消息对枕戈待旦的三军将士来说,犹如一声晴天霹雳。
那年月,当汉奸的多了,今天一撮,明天一撮,大家司空见惯,都不当回事了,反正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退一步说,要是他们不当汉奸都奇了怪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一杆大旗,那就是马占山,他是永远不会倒的。
江桥抗战,名动天下。马占山初到海伦,其声誉曾如日中天。不仅周围各路武装皆以能听其指挥为荣,就连江省的蒙古王公都愿意受他调遣:您老人家指哪,我们就打哪,您让我们上哪去,我们就上哪去。
部队要招兵买马,第一天贴出章程,第二天全国各地要来投军的学生(当时称为“援马团”)、义勇军就挤破了街,把个小小的海伦城弄得热闹非凡。
要人有人,要粮饷有粮饷(后者仅捐助就源源不断),这声势连关东军一时都不敢轻易上来叫阵,然而众人万料不及的事还是发生了:主帅一声招呼不打,就去降敌了。
谁降也轮不到马老爷子这样的盖世英雄啊。
众人惊诧莫名,面面相觑。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实在是太快。
(298)
长久以来一直支撑大家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所部顿时分崩离析。
谢珂黯然离去,苑崇谷愤然进关,徐宝珍不辞而别,谋臣勇将一时星散。
曾在江桥抗战中将小多门斩于马下的徐景德团已扩编为旅,此前作为近卫部队驻守于黑河。在获悉马占山投敌后,这支亲兵卫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激怒之下,竟然把马占山的老家都给抄了(即所谓“黑河兵变”)。
人心散易聚难,自此以后,那个曾在江桥令日军闻风丧胆的英雄集体再未能真正恢复昔日元气和风采。
这是件最让人痛心的事。
海内外舆论为之大哗。“马占山牌”香烟再也没人抽了,好好的牌子一下子就臭到了家。捐钱捐物的则个个痛心疾首,义愤填膺:俺们省吃俭用,捐出来的那些血汗钱都是给你抗日用的,你现在这样做不是拿我们当猴耍着玩吗。更有那不依不饶的,甚至在报上发表声明,要求老马把他们捐的钱物一个不少地全吐出来,还给他们!
遭人白眼闲话多了,连家属也受不了。马占山的儿子从上海寄了封信过来,开头还说得很是温馨,说老爸您在前线打仗给家里扬了名,沾您的光,那些日子,儿子我在街上走路都是飘着的,然后话锋一转——可是听说您最近投降了日本人,真的假的,不会吧?!
要是真的,咱啥话也别说了,一刀两断:你没资格做我老爸,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儿子。
对马占山这样的“老派人”来说,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不能再宝贝,要不然也不会想到要送到大上海来给养着了。现在儿子说不要他这个老爸了,可想而知,这个打击有多大。
老马接到信,当时就哭了。
众叛亲离,名誉扫地,还让日本人给钳制着,里外不是人,心里这个苦啊。
其实,怪不得别人,都自找的。
大家以前烧香上供,那是因为你抗日,现在你不抗日了,有什么理由再宠着你?
大兄弟,还是听听这句话吧: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及早悔悟,还来得及。
幸运的是,马占山听进去了,在名誉地位权力都即将付诸东流之际,他决定“反正”,重执抗日义旗。
这时,他得到一个消息,国联派出的李顿调查团即将赴满调查。精明的马占山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机会。如果能在调查团到来之前完成“反正”,一方面可以利用国际舆论对日伪造成压力,另一方面也可以扩大影响,洗刷自己的“汉奸”罪名。
可身处敌营,“反正”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一件事。
别的不说,光在齐市驻守的铃木旅团就不是好对付的。这个旅团实际上就担负着对马占山监视和军事威慑的双重作用。与之相比,马占山带进齐市的只有步骑卫队各1个营。再狠,你能干得过关东军一个旅团(相当于中国一个师)?别说占领齐市了,想跑出去都难如登天。
可再难也得出去。
中国版的“越狱”开始上演了。需要指出的是,这部大片的制片人、监制、策划、剧本、导演、主演都是老马一个人。
强人就是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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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狱”是个很复杂的技术活,包括事前准备、方式路线等多项环节,疏忽其中任何一项,都不可能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