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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高福儿狗儿坎儿都愣住了。良久,胤礽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去吧……你由着他去吧……办事可真难啊……”胤祉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儿是太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主子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爷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爷,老胥吏,差点没把我摆治死!连前头算上,在户部二年里头,谁睡过一个囫囵觉,谁就不是人!”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图的什么?还不是给你争脸?一到节骨眼上你就叫我吃松劲丸、消力散,我受得了受不了?”

这话说得动了真情,胤礽不禁垂下了头,搓着眉心只是叹气。胤禛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也是好意,想把事办周全嘛!你就恼?”胤祉也道:“太子的话有道理,凡事得讲中庸,是不能做得过头了。不过太子也不必犯愁,清理的事万岁几回说,都很赏识。如今因为薨了魏东亭爵将,万岁一时烦恼说句不然。话说回来,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万岁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胤禛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就坡打滚儿,那是驴!反正这事不能罢手!”胤禛说道:“我越寻思,将军不能下马!这一次再垮下来,万难重新振作了!”

“此事非同小可。”胤礽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万岁说的也不可不虑:我们煌煌天朝,又在鼎盛之时,不能像市侩逼高利贷似的,把下头弄得过分狼狈。老十三你消消气,就明白我的心了。这样吧,明儿你把人召集起来,先甭说什么,我去见见万岁,看有什么旨意。我们按旨办事,他们就有天大怨气,也怪不到咱们头上。要有恩旨宽免,我们也不必做什么恶人。”胤祉听了不禁连声称善,胤祥胤禛却默不言声。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胤祉方陪着胤礽回府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胤禛胤祥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愁云漠漠压得很低,给天井院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色调,只有檐下铁马,不甘寂寞地在风中叮当作响。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你太躁性了,太子劝你谨慎,也不是坏事嘛!”

“他谨慎个屁!他那叫小性儿!妇人之仁兔子之胆!”胤祥啐了一口,“别看他整日挨着皇上,揣摩皇上的意思,生怕惹皇上丁点不欢喜,照我看,皇上最不高兴的就是他这点子德性!”胤禛不安地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却听屏风后有人悠悠地说道:“善哉斯言!所谓天下事,人间情,俯而就者易,仰而歧则难。太子并不笨,却参不透这三乘妙义,令人良可叹息!”接着便听拐杖笃笃,邬思道闪身从容而出,在胤禛身边立定,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眼睛放着绿幽幽的光,说道:“我在后边听了多时。原以为十三爷侠肝义胆而已,此一见识,令人刮目相看。这真是四爷之福!”

胤禛目光霍地一跳,垂下眼睑呷一口茶,一笑说道:“我正要驳他这不经之谈呢!先生倒夸他!”邬思道从容坐下,两只细长苍白的手指交错握着,略一点头,说道:“十三爷的话无可驳诘。太子爷确是如此,他琐碎窥探皇上意旨,从只言片语中揣摩圣意,处处附就皇上,生怕出半点差错,恰是他自己已觉地位不稳,只是不敢或不愿承认而已。我曾说过他危若朝露,就是因为皇上要的乃是太子,不是要奴才!皇上自己雄才大略,怎么会瞧得上这样庸懦无能之人?这就叫仰而求之难,譬如踮起脚尖取东西,何如弯腰捡起来的容易?太子若能以天下为己任,不避怨嫌,左携四爷十三爷,右领施世纶一干能吏,好生整顿,刷新吏治,万岁怎么还会对他左右前后地不放心?这就是俯而拾则易。但难中有易,易中有难,人生世上为物欲所障,如入具茨之山,七圣皆迷,想看得清爽,做得利落,谈何容易!”说罢不禁哑然失笑。他侃侃而言,胤祥听得入了神,眼见胤禛盘膝稳坐,搓着念珠嘿然不语,陡地涌上一个念头:要是四哥当太子,那该……正想着,胤禛倾身问道:“依着先生,该怎么办?”

“不要迟疑。四爷身有挺筋十三条,支撑这局面,一定要把这些民脂民膏全叫他们吐出来!?”邬思道脸上泛着青白的光,“什么叫独夫!残民以逞才叫独夫!四爷十三爷夙夜勤劳王事,整治的就是民贼,谈何独夫?我也有句口号:这样的千夫所指,千目所视,乃是圣贤灵光!”

胤祥听得两眼放光,鼓掌说道:“先生斯言洞穿七札!令人目中浮翳为之一开!”胤禛突兀问道:“若太子见怪呢?设或皇上真有宽免恩旨呢?”“像太子这样的有何可畏?”邬思道的声音干涩得像吞了一段木炭,“至于皇上,若有恩旨,怎么会代武穆两个将军告假?只管竭泽而渔,一网打尽,万岁要抚慰人心,或者略有责备,四爷,即便如此,种这么一粒瓜籽在皇上心里,您就得大于失!”

“太子总要登基的呀!”胤禛的目光鬼火一样闪烁不定,又黯淡下来,“这善后……何其难也!”

邬思道沉思着,字斟句酌地说道:“你这样做对他一点坏处也没有,他怎么会忌恨?他离了你二位寸步难行,又怎么敢得罪你们?果真有那一天,他还要靠你们对付八爷呢!”

“就这么干了,这话真愈听愈妙!”胤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狗儿,坎儿,走,跟我回户部去!”

胤礽满腹心思离开雍王府,去胤祉府里捡看了一阵子书,怏怏回到宫中时,王掞等人早已退值。一个人兀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外头秋风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因叫宫女泡了酽酽的普洱茶,斜倚在春凳上只是出神。一时何柱儿抱着一叠文案进来,忙站住脚道:“太子爷,您回来了?”

“嗯。”

“奴才刚从上书房回来。”

“嗯。”

“太医院的贺孟俯来过。太子爷要的药已经配好。遵太子谕,加了一味雪莲。”

“丸剂散剂?”

“丸剂。”

何住儿一头说,向金漆大柜中取出一个小包儿捧给胤礽。胤礽打开看时,是一色豌豆大的粒子,蜜蜡炼制,嗅一嗅,异香扑鼻,便揣进怀里。这是他从胤祉书房《永乐大典》里抄来的古方,滋阴壮阳祛老还少的宝贝,据说是黄帝御女服用的丹方。但这种东西,一旦叫皇上发现,就是件了不得的事。就是王掞知道,也不知生出多少麻烦。防着太监们做手脚,他一向都随身携带。一边揣药,一边问道:“上书房散了么?这些折子他们拟过节略没有?”

“奴才回来时还没散。”何住儿笑道,“他们忙着给魏东亭拟谥号,还有皇上批下来魏东亭的遗折,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身子一颤,腾地坐直了身子,取过上边那份文卷展读。果见节略上第一条便赫然写着:二等公爵、粤闽滇浙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于八月十四日亥时薨。附遗折——急急翻了几下,果然有魏东亭的亲笔遗折。细看时,前面说的病情,又是怎样承蒙厚恩,皇上不远千里屡赐良药、钦定处方,优渥之情、眷念之恩罔极难报。看着看着,几行字迹闯入目中:

……奴才以待罪之身,拊心俯仰,此躯行作掩陵之土,而逋欠国债十未归一。如此辜恩,正不知地狱何门而入!夜台徘徊,昏目望阙,泪血已干,心痛无声。惟愿生生世世相从皇上于左右,或可报恩遇于万一。结草衔环之心,惟主上谅之……

这几行字上因康熙掐了指甲印,看去十分醒目,旁边斑斑点点,不知是康熙还是魏东亭的泪渍,纸角上加着朱批。“着即由魏东亭之子魏天祐袭一等伯爵,仍领海关事,逐年赔补亏空银两。”还有一方小印,钤着康熙的别号“体元主人”。

胤礽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康熙的“圣意”,回到寝宫也不召妃子,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睡不沉。一时梦见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见明珠、索额图进来,请了安又突然不见;一时是胤禛闪烁的目光,又见胤祥笑嘻嘻地扮鬼脸儿;陡地又想到,如若当日索额图真的调兵拥立自己为帝,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胡思乱想噩梦颠倒,直到四更天胤礽方朦胧睡去。

不料这一睡却睡过了头。直到辰初时牌胤礽方乍然而醒,埋怨着何柱儿没有叫起,忙忙用青盐擦了牙,胡乱用了两块点心,连轿也不用,便匆匆赶往养心殿。

看来夜里是下了一场透雨,天上兀自霰雾般飘洒着、淅淅沥沥地零落着,紫禁城漫地而铺的临清砖上一汪汪浅浅的积水上起着连阴泡儿。胤礽穿着油衣,脚下蹬一双保定木履,后头几十个苏拉太监紧紧跟从,踅过永巷口,便见养心殿侍卫德楞泰和太监邢年过来,胤礽忙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养心殿么?”

“不在。”邢年赔笑请了安,答道:“今儿一大早,皇上起来就叫穆军门武军门递牌子进来,同着张廷玉、马齐、佟国维三位中堂一道,换了便衣出去了。临走时说太子要来请安,告诉一声就是。爷请自便吧!”胤礽不禁怔住了。想想回头就走,不防一脚趾在青苔上,踉跄一步竟歪倒在水洼里,弄得淋淋漓漓浑身都是泥水。德楞泰一步抢上,急忙扶起胤礽,关切地问道:“太子,你,没有摔疼?脸色不好,身子有病?”他是蒙古人,汉话说得不好,听得周围的人想笑又不敢。

胤礽的脸色又青又黄,十分难看,勉强笑道:“不要紧。我要去户部,不回毓庆宫了,叫他们备轿——邢年,就在养心殿给我找身干衣服。”说着脱掉外头的袍子递给邢年,“烘干了送回养心殿去!”

第二十回背水一战英雄讨债功亏一篑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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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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