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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糊里糊涂辞出来,心里直犯嘀咕:清理户部的差使,自从胤禛代他清帐之后,原是有些兴头的,没想到康熙面儿上几次夸奖,心里竟有这许多的不然!魏东亭死了,穆武两个人还不知向皇上密陈了些什么,要再死了曹寅可怎么好?闷闷回到毓庆宫,已是辰末时辰,却见师傅王掞、长史朱天保陈嘉猷正在翻阅各地递进来的奏折,他满腹心事地颓然坐下,吩咐道:“端碗参汤来!”王掞三个人早已站起身来,见胤礽气色不好,朱天保刚要问,胤礽便道:“我的奶兄凌普从承德来了,进来过没有?知会太监们,凌普安置下来,就叫他进来见我。”

“他们住南横街东夹道的宅子了,方才进来请安,太子爷不在。”陈嘉猷是个腼腆人,柔声细气说道,又问:“太子爷见他有事?”

胤礽接过参汤喝了一口,嫌苦,把碗放在案上,透了一口气说道:“他是我的家奴,虽说在外头办差使,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他、还有托合齐他们,还该进来侍候。”王掞听了,在旁说道:“凌普如今在承德已经做到都统,还有托合齐、齐世武、英斌,进京是见皇上述职的,他们虽是家奴,也是朝廷大员。您是太子,不同别的爷,就便要见,也得有个规矩体统,太子跟前还少了侍候的人了?必要听他们进来当值,才算尽了主仆情分了?”王掞严刚方正,崖岸高峻,康熙就是看中他这一点,特简他来做太子太傅,循遵师重道的礼,其实带着管教的味道,胤礽于百官之中,最不耐烦也最怕的就是这位从来不苟言笑的清癯长者。听他出来谏止,心里不是滋味,却不敢发作,只一笑说道:“师傅,凌普是我乳兄,托合齐他们,还有兵部尚书耿索图,都是多年的老人儿,常进来见见怕什么?”

“不是这一说。”王掞脸上毫无表情,“上次巩善进京,太子请他们几个来宫中聚饮,外头人就啧有烦言,说太子亲近私人。御史们虽说没敢动本,但就有闲话,就于太子不利。”胤礽冷笑道:“师傅,听那起子小人犯舌头做什么?我心中至公无私,堂皇正大地见见自己的奴才都不许么?”朱天保等他话音一落便顶了回来:“太子是皇储,揽天下才,弘天下用才是正理。他们在外做官的奴才,把差使办好,不过落个‘该当’,些微一点毛病,别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没事一趟趟进宫走动,好么?上回万岁还说,‘这耿索图是怎么回事?兵部放不下他么?总见太子做什么?’这瓜田李下之嫌,不可不留意!”陈嘉猷也跟着说道:“还是不见的好。”

胤礽没来由随便说一句,便抬得几个人异口同声反对,又好气又好笑,因道:“罢罢!不叫他们进来还不成么?”说着便要起身,“我去一趟四贝勒府。”朱天保忙道:“太子,这是方才上书房送过来的急件。阿拉布坦在准噶尔出兵喀尔喀蒙古,车臣台吉抵挡不住,西宁将军请调兵防护,还有粮秣军饷出项,一大堆军务,请过目。”胤礽满不情愿地坐下一件一件看,却是有点意马心猿神不守舍,脑子里一会儿是郑春华,一会儿是康熙,还是穆子熙、武丹,忽又想到叫太医院的贺孟俯配药,可不能叫眼前这几个人知道了……朱天保道:“太子,您今个儿似乎有什么心事,看上去有些烦躁不安?”胤礽“啪”地将案卷向案上一甩,冷笑道:“我倒有心事,只没人安慰也是枉然!真不知老十三在户部是怎样折腾,胤禛一味只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说罢,将康熙方才接见的话说了,末了叹道:“清理这差使得见好就收,万万不敢再出人命。今日闹得欢,不防头日后拉清单么?我最怕皇上变心,如今果不其然!”

“皇上说的变通,未必就是变心。”王掞沉思着道,“如今帐收回了九成,又到节骨眼上,太子你得立定主意,你一软,不但四爷十三爷里外不是人,好容易开创的局面就完了。”陈嘉猷皱着眉头道:“皇上疼怜体恤老臣,他要抚慰人,不发作自己儿子发作谁?太子千万不要疑到别的上头。”朱天保十六岁中进士,十八岁选在东宫,一心一意要辅佐胤礽为一代令主,自己自然也就成一片名臣,所以说话坦诚耿直,毫无避讳:“太子爷,不能听风就是雨。您为国之储君,于臣下也则君,于皇上也则臣。皇上天禀聪明,圣心高远,越是这样,您越要拿出器宇。我们光明正大,即便是皇上,说的是,凛遵照办,或有不是,该犯颜直谏也当仁莫让。这么疑前虑后可怎么得了?”

胤礽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见这两个小臣也如此放肆,心中不禁光火,霍地立起身来:“我怎么疑前虑后了?又怎么不‘光明正大’了?连见见我的家奴,你们先就有一车的闲话,你们倒不疑前虑后?朱天保你狂什么?我的大世子比你还大一岁呢!”说罢气咻咻拂袖而出。

第十九回庸太子中流辍桨舵邬思道智鉴识皇心

胤礽一出宫便乘轿直趋雍王府,想着诸多不如意事,他坐在轿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外间传言废黜太子,他是早有耳闻了,没想到自己身边的近臣也轻信这些谣言,动辄就危言耸听。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谋逆,是背着他干的,这件事经大理寺、刑部和理藩院审结,由张廷玉亲自鞠谳,早已是定论。所以事完之后,康熙在乾清宫单独召见,胤礽造膝叩诉密陈之后,父子抱头大哭,指天为誓永不相负。可笑外头人不知情,就此便出生无限的心事,每逢他主持出事,总就不如昔日那样一呼万应。他心里恨恨地想着这些兄弟:老大是奸相明珠的外甥,轻狂浮躁;老三只晓得结交文人,吟风弄月是好手;老四呢?只知埋头事务,胸无大志;老五老实得话都说不利落;老六除了下棋玩鸟,任事不理;老七早死;老八——只有这个老八堪称劲敌,和老九老十老十四勾连上下,似乎野心勃勃,但他从来没有单独办差,何来统御全局之才?其余那些小弟弟,不是乌眉灶眼就是乳臭未干……废了自己,谁能承担这太子重任?一路胡思乱想,已过北定安门到了雍郡王府。胤礽刚下轿,便见西边又来一乘金顶绿呢大轿在门前落下,闪眼看时,却是三阿哥胤祉呵着腰出来,因笑道:“原来是老三啊!我想着约了老四一同去松鹤山房,看看你又买了什么珍版书,不想你也来了。”

“是太子爷!”胤祉一怔,忙上前请安,笑道:“我还想着约老四进去请安呢!都想到一处了。”胤祉今年三十一岁,秀拔挺立如临风玉树,十分潇洒恬静,说话娓娓而言,显得从容稳重,二人正说笑,高福儿早迎了出来,磕头请安笑道:“门上说有客,哪成想是太子爷和三王爷!我这就进去禀四爷来迎!”

胤祉含笑摆摆手,“我是常客,用不着这一套。我来给太子带路——你主子在东院书房?”“在万福堂。”高福儿忙赔笑道,“十三爷也在,两位爷正下棋呢!”说着便忙招呼长随们接待二人扈从人等到仪门内东厢吃茶。

胤礽还是头一次到雍王府,随胤祉身后踏着卵石甬道迤逦进来,见里边正房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壮观,室内却并不侈华,中央大炕下图书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胤礽心下暗自掂掇,人说老四最讲边幅,果然收拾得齐整,因见胤禛胤祥正专心致志地对弈,便示意胤祉不要说话,只站在一旁观战。这盘棋已经弈至中盘,胤祥是阿哥里出名的棋王,胤禛却是一手屎棋,让三子的棋已经落了下风,胤禛一手抓着棋子沉吟,笑道:“老十三,看来你是一步也不肯让我了……”胤祥也笑道:“该让的事就让,不该让的让了,就是瞧不起人。”说着,一抬头看见胤礽胤祉,不禁吃了一惊:“呀,太子爷和三哥几时来了?”胤禛便也站起身来,乱了局见礼安座,又嗔着高福儿不进来禀说。

“关起门来是兄弟,大规矩不错就是了。”胤礽摆手说道,“忠不忠不在这上头。老八老九平日见我十二分恭敬,后头就挑三窝四地叫老十这个炮仗出来闹,真叫气死人不偿命。”胤祥冷笑道:“你们大约不知道,还有个大千岁,在席上拉偏架,见我占上风就拉我,见他来打就推着我挨揍!晚上又跑我府当好人,骂:‘老九老十真不是东西!’如今的事还有什么天理,什么兄弟情分?老施原本要上折子丨弹丨劾十哥的,是我拦住了,他们明是冲我,其实做的太子爷的文章,看看再说,忙怎的?”胤礽不禁一呆,笑问:“我的文章?真可笑——你都听说了些什么?”

胤祥亲自捧了两杯茶奉给胤礽胤祉,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外辱施世纶,内闹御花园,一个连环套儿!太子,已经有谣言,说你说过:‘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还有说你那年军中请安,见万岁病得七死八活,憋不住掩口偷笑!你听听,不是要往死地里治你么?”胤礽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要是听这些闲话就往心里去,我不吓死也得气死!”胤祉打了个冷颤。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人心如此险恶,真正可畏!”胤祥却掉头一哂,说道,“别理这些直娘贼!我打冲炮儿还不怕,你们怕个什么?”

“怕也无济于事;不怕要有对策。”胤禛望着窗格子,眸子晶莹生光,说道:“其实人们恨我还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食肉寝皮了!我们这边不避怨嫌做事,有人就引风吹火,借机植党市恩,红着眼等着差事办砸了,一窝蜂儿上来咬死我们。所以只有办好差使,叫他们咬无可咬,才是唯一出路。”胤祥拊掌笑道:“着!就是这话!这几个顶着不肯出血的丘八总爷,提督将军,明儿就和他们打擂台。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我就不信,胳膊拧得过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胤礽想起康熙盯着自己寒凛凛的目光,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说道:“老十三,你不能莽撞!再逼死人是了不得的!看看人心吧!上回老十折辱世纶,几十个部院官在旁,竟没一个出来劝劝。真要叫我做个独夫么?”

胤祥一听便火了,想想他毕竟是太子,忍着气笑道:“我们整治的是民贼,怎么会成独夫?要是这就算独夫,我看就认了也无妨。”尽管胤祥压着火,和颜悦色地说话,胤礽还是觉得这浑小子对自己太无礼,冷冷说道:“你认我不认。这是什么好名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不料话音刚落,胤祥合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胤礽觉得今儿不顺心的事太多了,见胤祥处处顶茬儿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不由拉长了脸,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这是和我说话?仗了谁的腰子,这么胆大妄为?”胤祥原本是无心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我的不是了,原想说笑,何至于就触了您的虎威?既如此,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也好早晚的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太子打个千儿,起身胎脚便走。胤禛急得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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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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