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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颤栗。

"本王正是。"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⒘稚荑澳兀�"

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合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

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

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慨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分,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一戳。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

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

"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

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作证?"

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

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

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

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

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

"押上来!"曾国荃命令。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地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

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

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报上名来!"

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洪仁达仍然傻子似地望着。"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曾国荃点点头。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

"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帐!

"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

"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子未拿出来,再不说就迟了。

"九爷,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九爷!"洪仁达在堂下高喊。

"你还有什么事?"曾国荃没好气地问。

"九爷,这是一桩绝密的事,你答应我不杀头,我就告诉你。"

曾国荃心想,这家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说不定真知道些别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洪仁达很高兴,说:"这事只能对九爷一人说,不能给别人知道。"

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黑雨.野焚》小说在线阅读_第156章_作品来自网络或网友上传_爱巴士书屋只为作者by唐浩明_的作品进行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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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黑雨.野焚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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