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令彭泽怀英施善政续暴行酷吏杀流人
能活着从“例竟门”走出来,狄仁杰等人已经算是创造了历史。至于没有平反昭雪、官复原职,而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竿子撸到底,打发到穷乡僻壤做“县太爷”,狄仁杰内的心里倒显得平静了许多。
山高皇帝远,谁知道洛阳那个漩涡里又会生出怎样的风险?
一路风餐露宿,狄仁杰终于在长寿元年秋天抵达江州,准备向江州刺史敖如通报到之后,赴任彭泽县令之职。
在古代官场中,县令被戏谑为“七品芝麻官”,不过其重要性绝不可低估。司马迁曾在《史记》中坦言:“县集而郡,郡集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
对于朝廷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区区一县,便是构成社稷的最基本单元。对于绝大多数普通百姓而言,县令是他们这一生所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朝廷命官。一县之令,是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眼中的朝廷与社稷,是百姓的天!
狄仁杰在宦海里遨游了几十年,一直都是在州及州以上的衙门里当差,从并州法曹到大理寺丞,从侍御史到巡察使,最后官居同平章事。县令的重要性,狄仁杰当然清楚,可如今轮到自己亲身体验,他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在江州刺史衙门,狄仁杰的上司对他这个“落难”的朝廷重臣,并无半点怜悯关照之意,而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向狄仁杰交待了一项前任县令未及完成的重要使命。
“彭泽县,此番赴任,客套的话本州就不多说了。到任之后,速将上年的税赋如数收缴入州,不得延误!”
“敖刺史,如今已是入秋时节,何故上年的税赋仍未交结?”狄仁杰颇为诧异。
“这也正是本州疑惑之处,待狄县令到任之后,给个明确的答复。”敖如通一脸的不屑,起身送客。
狄仁杰在上司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来不及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得快马加鞭赶往彭泽。
一行人踏入彭泽的地界,一片荒凉、萧索的景象映入眼帘。三两成群的百姓拖着饥饿的身躯,艰难地乞讨前行。远处有一些人影,或是躬身在地里刨挖零星的野菜,或是伸手采摘逐渐枯黄的树叶。还有的,眼看野菜挖无可挖、树叶采无可采,只得抠下树皮,将衣服上的口袋塞得有棱有角。
刚走进县衙,狄仁杰便被扑腾起来的灰尘迷住了眼。定眼一瞧,十几个人正忙活着捯饬屋子,给新来的县太爷打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便于办公。
“大家先别把手中的活计放下,狄某借问几句。”狄仁杰把众人招呼到了院子里,聚在一起。
“堂堂县衙,何故如此破败不堪?”狄仁杰本想问一路所见,碰到如此诧异的情形,忍不住先问眼前。
“明府有所不知”,先站出来的是县丞,“前任县令因收缴赋税不力,今年尚未开春就被免了官。州衙门隔三岔五差人前来催促,小的们走村串户,收缴粮食,无暇在此办公,所以……小的们估摸着明府还要过几日方才到任,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罢了罢了”,狄仁杰摆了摆手,“县衙以后慢慢捯饬,本官正有一事不明,讨教诸位。本官自江州一路行来,见彭泽县境土地荒芜,百姓四处乞食,这又是为何?”
“禀明府”,主管税赋的主薄向前一步回道:“小的不敢隐瞒,彭泽自今年开春算起,已有两季滴雨未下,水稻种不下去,自然盼不到收成。”
“明府”,协助主薄分管户籍的小吏也站了出来,“彭泽治下有数万百姓,经此一灾,算上饿死的、逃荒的,减户一半以上,不少村子都出现了‘绝户’,今年的税赋尚且难以交结,更何况去年的欠账。”
“等等”,狄仁杰发现有些不对劲,“既然旱情发生在今年,为何去年仍有欠账?”
“明府有所不知”,县丞回道,“彭泽向来地瘠民贫,比不上中原那般富庶。此处虽毗邻大江,然以山地居多,每户耕地不足十亩,人均则不足两亩。”
“人均两亩,换作中原,吃穿倒是不成问题。”狄仁杰曾做过度支郎中,又做过几个月的地官侍郎,农业生产的情况,他还是清楚一些的。
“可在咱们彭泽就不一样了,”县丞继续说道,“山地产粮不抵平原,人均三亩方能勉强维持生活。即便是风调雨顺的丰收之年,缴纳了赋税,口粮也只能维持半年的生计。”
“既然年年如此,彭泽百姓又何以为继?”狄仁杰追问道。
“按往年惯例,彭泽皆是留足百姓口粮之后上缴。江州下辖各县,收成有所不均,互相匀一匀,倒也差不离。哪怕稍有亏空,来年再补就是。”
“今年为何不行此法?”
“今年江州普遍受灾,各县完成自己的任务都困难,更别说施以援手了。旧账未了,又添新账,彭泽便落入这般境地。”
“既有灾情,为何不向朝廷请求赈灾?”狄仁杰愈发不解。
“这……”县丞欲言又止,索性退了半步,默不作声。
狄仁杰不便追问,抬抬手示意众人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