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嗣本不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只嘿嘿一笑,道:
“田某人的引荐不值甚的,关键还要看章明府自身,不是说么,打铁还需自身硬。”
眼见田承嗣的语气并不像要为自己引荐,章杰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强笑道:
“下吏省得,省得……”
田承嗣早惯于察言观色,又怎么能看不出章杰眼睛里流露的明显失望之色。
“明府并未明白田某话之意,给明府交个实底吧,在秦大夫面前,引荐是最不值钱的,哪怕天子的引荐也是如此!”
此时他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说着,章杰见状也觉得他不像在拿自己开涮,便小心翼翼的问道:
“难道,难道秦大夫还别有所好?”
田承嗣见章杰终于有点道了,便又笑道:
“是,也不是。秦大夫所爱者,还是有用之人,如果是酒囊饭袋又怎么能如得了大夫法眼呢?”
章杰干笑了两声。
“原也是这个道理,别说秦大夫,是下吏也不会用那些酒囊饭袋呢!”
他自问不是酒囊饭袋,可又实在找不出自己身有什么过人的地方能让秦大夫另眼相看,心里又再度失望,觉得能够在秦大夫面前露脸也许是一种奢望。
不过,田承嗣却用一种大不以为然的语气反问道:
“如果朝使相有人相托付,明府难道会因为所托之人是酒囊饭袋敢不闻不问吗?”
“这,这个,当,当然也不能!”
章杰笑的有些尴尬,他觉得田承嗣反问的也有道理,别说使相相托的人,算一郡的太守相托,他都会不遗余力的巴结,所为的不是寻着靠山,能够升官,光宗耀祖吗?
“秦大夫乃非常之人,下吏实在不得,不得!”
田承嗣倒有些急了,这章节的悟性也的确差点,自己如果当真无意帮他,又怎么会废了这么多的唇舌呢?
“直说吧,只要明府能把这京兆府北面数县的民营搞出点声色来,田某敢打包票,一定会入得秦大夫之眼!”
章杰一愣,下意识的问道:
“难道,郎将不欲使下吏共袭长安?”
话一问出口,章杰老脸一红,马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到了现在,田承嗣也不再掖着藏着。
“问句得罪话,章明府既无领兵的经验,更无战场经验,田某凭什么让明府领兵呢?难道要田某将千百兄弟的身家性命都交付在一个生瓜蛋子的手?这未免太草菅人命了吧!”
话很难听,刮得章杰老脸生疼,更是有些无地自容,亏得他刚刚还在幻想以军功升官,现在看来倒是人家田郎将客气呢!
至此,他也明白了田承嗣的一番好意,双手合一,一揖到地,算是拜谢田承嗣的提点之恩。
田承嗣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重,便又缓和了语气,说道:
“说实话吧,田某也想把这民营搞好,可惜田某天生不是料理这事务的材料,如今看章明府有没有这个能力和天分了。田某麾下带来的兵,八成以都出自河洛民营,不少人还是其能手,现在给你留下几十个,如果用得好了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说着话,田承嗣招来了身边的军吏,低语了几句让他赶紧去安排人手。这些都被章杰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感动,人家与自己素昧平生,竟能如此尽力相帮,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该如何感谢了。
想一想此前自己所为,章杰甚至还有点惭愧,他那时可一直都在暗地里憋着一口气,打算给逼着他走死路的田承嗣弄点颜色看看,谁又曾想到,对方竟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
都说大恩不言谢,章杰在这一点心里还是颇为有数的,总觉得若能因此而出人头地,将来一定不会负了这位在关键时刻伸把手帮助自己的田郎将。
指点了章杰的迷津以后,田承嗣也没有更多的心思放在其他事务,继续开拓凭借着千把人在关打开的局面才是正题!看着面前线条简单的地图,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长安两个字。
章杰作为栎阳县令,却不在栎阳办公,此前他跟着田承嗣将栎阳百姓一路撤退到了三元与云阳一线的嵯峨山以北,这里相对距离长安远一些,又有山地的阻隔,吐蕃人不熟悉道路,未必能寻到他们的踪迹。
自打章杰和田承嗣有了那次深入谈话以后,他彻底放下了县令的架子,一门心思的扑在民营的各项复杂事务。细究起来,此人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在料理民政还是颇有一些手段的。
为了能够更好的参透民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章杰特地宴请了章杰留下来的几个百夫长,以堂堂县令之尊和粗鄙的军汉同桌对饮,自然是他放下了是身段的缘故,那些出身自普通良家子的百夫长也觉得受宠若惊,说实话,他们奉神武军的军令在地方开展工作,遇到的最多的是地方官吏的不配和或是阳奉阴违。
久而久之,地方官吏也给他们留下了一种固有的印象,那是处处与神武军格格不入。现如今由田郎将推荐的县令居然大为不同,竟主动的与他们交好,又是宴请又是陪笑脸,他们当然也乐于将所知一一奉告,知无不言。
为了更好的拉近关系,章杰特地弃了分食的几案,而是用了胡桌,大家伙围聚在一起,才能更好更方便的热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到了酣畅淋漓之际,章杰将身的便服甩脱,只着一身月白色的麻布衣,撸胳膊挽袖子,又端起了酒碗与众人对饮。
几名百夫长借着酒意很快和这位章明府混的熟了,便笑道:
“章明府好歹也是一县的父母,如何不穿锦缎,却穿俺们百姓才穿的麻布衣呢?”
章杰也是借着三分酒意,摇了摇头,又苦笑两声。
“当个县令又算得甚了?实话告诉诸位兄弟,章某也是个寒门出身,做了官又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自诩清流的豪门显贵瞧之不起?浊流!咱一辈子也是个浊流,没有泼天的际遇,这县令已经到头了!不穿锦缎是要时时提醒自己,某与他们不一样,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不能忘了自己的本份!”
一名黄姓的百夫长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有几分拿腔拿式的县令居然也有一肚子的苦水,但能在一起喝酒,是没那他们当外人,是以说话便也不再有那么多的避忌。
“小人……”
才起了个头,章杰当即伸出胳膊拦着他,责备道:
“早说了,章某披那身官袍才是官,现下一身布衣,与诸位只做兄弟,没甚下尊卑之分!”
黄姓百夫长也不再多做坚持,在坚持反而显得矫情了,都是性情人,他便嘿嘿一笑,说道:
“承蒙明府看得起咱兄弟,那有话直说了,有些话说的可能不听,却也是出于一片好心。”
“说,尽管说是,某巴不得受教呢!”
“说教不敢,但俺也明白一点,这人活一世要明白个道理,糖从哪甜,盐从哪咸。倘若今日做糖,明日做盐,恐怕到头来是糖也不甜,盐也不咸!”
章杰当真也放得开,明知道黄姓百夫长是在暗指自己朝三暮四,没有一颗恒定之心,但既然说了全然受教,便索性起身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