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默然，帐外战鼓阵阵，嘶吼喊杀也渐渐声起。这突如其来的谈话不在他的预料之，甚至于也从未想过和陈千里有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究其本心，也许是难以坦然相对，既然如此，避而不谈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如果顺着陈千里的话再说下去，也是些干巴巴没有营养的套话，反不如沉默要更真实一些。

陈千里与他曾经患难与共，在新安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但此人心终是一片冰心，当真论起来，秦晋也自知没有陈千里那么纯良，两人间的矛盾也正是在这个裂缝越来越远的。

但是，秦晋忽然心思澄明起来，起初多少有些烦乱，这多少影响了他的判断，现在心神稳定之后，马意识到，陈千里今夜找到自己，一定不是扯闲话的，也许此人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大夫今日夺下洛阳，当是立下了开国以来不世之功啊！”

陈千里沉吟着，缓缓的开口了，这让秦晋觉得眼前这个已经不再黑胖的黑胖子愈发陌生。从这意味深长的语气里，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陈千里今夜怕是又要犯轴了。

秦晋沉默着，静静的等着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果然，陈千里见他没有接话，终是忍不住自顾接了下去。

“难道大夫没有想想，大功是大祸吗？”

陈千里的声音既压抑又激动，似乎又蕴含着隐隐的忧虑。

秦晋反问道：

“难道还要放任叛军继续在洛阳肆虐吗？”

陈千里叹息着摇头。

“千里知道，劝人让功是多么的愚蠢，可为了大夫一世英名，千里还是要说！”

秦晋仍旧默然。

“大功之下，赏无可赏，这不成了震主之势吗？”

话已至此，秦晋当然明白陈千里在担心什么。

“让我不取这洛阳之功，亦无不可，当初让房琯率军出征，我又何曾争过？”

这是实话，当初秦晋没想过要争这份功劳，事实神武军自从保住长安以后，已经有了足够的资本立足于十六卫军之首。后来如果不是房琯率军无方，神武军也不会急着出关。陈千里劝他大功既是大祸，这话在历朝历代也没有什么差错，但是，其隐含的意思却是怕自己造反啊！

说到底，陈千里一直留在神武军，依旧不曾有过一刻忘怀当初兵变之事，两人之间表面已经弥合的鸿沟此时突然裂开了巨大的缝子。

见秦晋还是不说话，陈千里便低低的急道：

“大夫可围而不攻，寻个合理的借口，请朝廷另行派人主持军务，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秦晋平静的答道：

“陈兄之意亦无不可，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

陈千里大不以为然。

“如何没有时间了？”

现在的洛阳城已经危如累卵，神武军只须稍一用力可以轻易攻破，伪燕小朝廷的末日也已经近在眼前，怎么没有时间了呢？陈千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秦晋的话，他只以为这是个借口。

秦晋也不直接回答，只从书案翻出了一份公递了过去。

“看看吧，来自河北的急报。”

陈千里刚翻开那份公，军帐外边有人疾呼起来。

“大夫，大夫德猷门被攻下了，德猷门被攻下了……”

秦晋腾的起身，这可是个绝好的消息，德猷门是含嘉仓城坐落在外廓的城门，此门一破也代表着含嘉仓城到手了一半。

但军吏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整个身形都凝固了。

‘清虚真人身受多处箭创，生死难料……’

清虚子其人最初给秦晋的印象并不好，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此人除了油嘴滑舌以外，对神武军的任何差事均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火器营能发展到今天，其人功不可没。

听到清虚子身受重创，生死不知的消息，秦晋只觉得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也顾不得再和陈千里将谈话继续下去，事实也没必要继续下去。

陈千里一厢情愿的建议简直是自毁，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怎么可能如此儿戏？这和他识得的那个县廷小吏已经相去甚远。

“清虚子在哪？”

出了军帐，秦晋大声的询问着。

“已经送到伤兵营去抢救了，”

秦晋本想去伤兵营，但才迈开步子却又停住了。

“现在指挥火器营的是谁？”

“是清虚真人的一名副将，大夫放心，秦校尉带着将士们已经杀进了含嘉仓城，季武也已经授首伏诛，仓城眨眼便可有惊无险的收复，”

得知季武已经死了，秦晋心大定，主将一丝，余部会树倒猢狲散，逃命尚且不及，哪里还会有人顾及烧城？

“很好，这个商承泽还当真带来了不少惊喜，此人现在何处？”

“商将军也是惨烈，据说当场被季武的亲随乱刀斩杀，咱们的将士冲城以后，见到的只是已经不成人形的尸首！”

秦晋心下凛然，两军交战不是儿戏，那些所谓全身而退的法子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季武一死，此人的亲信又怎么可能放过商承泽呢？

那军吏见秦晋似有不忍，登时大为意外，在他们眼里秦大夫可从来不曾流露过这种神情。

其实，秦晋今日之所以心思外露，还是因为陈千里所致，不过他马恢复了常态。

“大夫也不必为他惋惜，商承泽自知附逆罪孽深重，如此用命还不是为了家人搏个安稳？如今反正便以身殉国，也是死得其所了！”

秦晋想想也是，如果商承泽不死，还真未必能躲得过朝廷御史的明枪暗箭，因为他没有足够大的功劳可以傍身，但人死了便大不相同。俗话说，人死为大，御史们有大把的活人都攻讦不过来，又怎么会再盯着个死人？

“好，除了朝廷的赏赐，咱们神武军也要从优抚恤！”

“大夫英明，自当如此！”

秦晋身边的这个军吏心思到颇为活络，一言一行倒与秦晋颇为吻合。于是，他便多看了这军吏几眼，是个眼熟却叫不来名字的军吏，平日里负责的是一些简单的杂物，今日由此人报信，恐怕是三处大战突起，军公也随之增多，都忙不过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见秦晋询问自己的名字，那本来还对答如流的军吏却诚惶诚恐道：

“小人贱名难如大夫法耳，姓钱名经。”

“钱经？”

秦晋忍不住重复了一句。

“正是小人贱命！”

“姓名乃父母所赐，何来贵贱之分？你也不必如此自谦！”

自谦是秦晋说的客气，这分明是自贱，但他用人从来不诛心，管你是阿谀奉承之徒，还是刚正不阿之人，但有可用之处，他有把握使其人尽其用。

钱经做感激涕零状，一揖到地。

“大夫如此抬举小人，小人铭感五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