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绝非李豫可以轻易去的地方,私下里去见太上皇,可以被做出无数种解读。若在以往,他也知道避嫌,除了跟着父皇一起去问安,平素里绝不会踏足一步,但今日也是急病乱投医,实在没了办法。
兴庆宫迎来了一位不期而至的造访者,立时上下一片忙乱。毕竟太上皇回到长安以后,这里就比从前冷落多了,朝廷中数得着的重臣,不曾有一个踏足此地。而今日,又是在晚间,未来的储君广平王独自来了,又怎能不叫人忙乱?
就连在便殿内枯坐的太上皇李隆基得知这位嫡长孙的到来也甚是讶异!
看着嫡长孙英朗俊逸的面庞,李隆基的一双老眼似乎有些迷离,透过朦胧的水雾,视线仿佛穿越回了五十年前,那时的他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意气风发,看着面前的孙子,竟觉得与自己像极了。
霎那间,李隆基竟难以自抑,老泪纵横,哭的像个孩子。
这一幕却超出了李豫的意料,在他印象里,向来深不可测的太上皇如何就哭了?还哭的肆无忌惮……
一时之间,李豫竟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安慰排解才合适。
李隆基足足哭了有一刻钟时间,才渐渐的收住了哭声,枯瘦的脸上道道沟壑间挂满了浑浊的老泪,他拾起衣襟轻轻的反复的擦拭着。
“孙儿啊,夜间来见祖父,可是有了难以决断的难题?说吧,祖父虽然老之将死,但毕竟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出些主意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豫又傻眼了,他实在没想到,太上皇在大哭了一阵之后,连眼泪都未及擦干,就看出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所在。
“孙儿请皇祖父收回成命,放过那些,那些宦官!”
说话时,李豫的底气并不足,他知道是太上皇头一个提出来要尽杀这些人的,现在想求他收回成命又谈何容易?
然则,令李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李隆基竟轻描淡写的答应了。
“还道甚的难事,不就是赦免几个闹事的阉人吗?既然孙儿来求了皇祖父,皇祖父焉能不答应?”
说罢,李隆基这才颤巍巍的离开座榻,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李豫,又颤声问着:
“看这风尘仆仆的模样,一定误了晚饭吧,且坐一会,皇祖父命人给你准备烤饼和羊肉……”
李豫虽然早就饥肠辘辘,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肉饼却毫无食欲,但碍于太上皇殷切注视的目光,也不得不勉强吃了几口。
“来这里之前,可去过秦晋那里了?”
正暗自胡思乱想间,冷不防李隆基又问了一句,李豫不及思考便下意识的答道:
“孙儿的确去过秦晋那里!”
“见着人了?如果所料不差,一定不会见到!”
李豫惊讶的问道:
“皇祖父如何猜得到?”
“你这个娃娃,以为祖父这一大把年纪都白活了么?到现在虽然已经是大半个身子都进棺材的人了,可就这看人的本事还没丢掉!”
李豫默然不语,他有些不以为然,还真想问一问太上皇,既然看人甚有一套,因何又错用了安禄山呢?只不过这种想法只能在肚子里转圈,却绝对不敢问出来。
“想不想知道秦晋因何不见你?”
“孙儿自然想知道的,请皇祖父解惑!”
李隆基直了直弯曲的腰杆,最终也没能把身子绷得笔直,只得放弃又重新佝偻起来。
“前一阵秦晋自请受罚的事,你可听过?”
李豫一愣,没想到太上皇既然提到了这件事,当时秦晋自请受罚闹的长安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树大拇指夸赞,可又与现今要说的话题有什么干系呢?
“秦晋自请受罚,无非是要维护他所一手弄出来的律令,朕虽然不愿苟同,也不得不承认其坚持律令的决心无人可以撼动!”
李隆基向来以权术为本,律令只不过是为其提供方便的门面把式而已,秦晋则反其道而行之,坚持律令为先,权术为后。如此治军倒是无妨,可如果延伸到朝政上来,虽然会有积极的效果,然则也如同一柄双刃剑般,束缚住了天子的手脚。这种律令为先一旦在朝廷上形成了风气,便会上下一同维护,再难有人可以撼动分毫。
这是李隆基的隐忧,他提及其中的某些关键处并非是要李豫了解这些,而是另有用意。说完,他就目不转睛的盯着李豫,看着他的反应。
好半晌,李豫才用一种不甘的口气半问半答。
“难道,难道秦大夫也反对赦免那些宦官的罪吗?他们,他们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已,如何不揪出幕后的主使?不是也有质问主谋而不闻胁从之说吗?”
李隆基微微摇头,他忽然发觉李豫竟还有迂阔的一面,这满朝上下的文武官员中又有哪一个是睁眼瞎?难道他们就看不出来谁是幕后的主使吗?
就实而言,无论哪一个都看得出来,可谁又敢站出来指责那个墓后主使呢?
“主使者?谁?李辅国吗?”
“皇祖父……”
李豫愣住了,他没想到太上皇竟然说话如此直白,一时间竟有些张口结舌。
不等李豫缓过神来,李隆基从案上堆积的卷册中翻出了其中的一卷,抄在手上递给他。
“这是秦晋呈给政事堂的‘律令论’你拿去看看。”
李豫又是一奇,他还头一次听说秦晋会做这种文章,世人都知道秦晋善将兵,善打仗,却还头一次听说其也能做文章。
看着李豫略显夸张的表情,李隆基笑道:
“你们都忘了吧?秦晋可是天宝十载的进士,论才学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寻常大臣比之也差得远呢!”
经李隆基的提醒,李豫也才记了起来,秦晋的确是天宝年间的进士。官场间流传有俗语。“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为三十岁考过明经科已经很老了,而五十岁考过进士科则算年轻的。
秦晋至今还不到而立之年,文武样样都出类拔萃,实在令人不禁赞叹。
李豫怀着这种既震惊又感慨的复杂情绪翻看着那一卷《律令论》,其正文仅仅千余字,大概是一则综述、总论,但其中却不厌其烦的阐明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律令为先。
李隆基指着卷册上其中的一句,说道:
“律令不诛心,幕后主使虽然心怀叵测,却难以欲加之罪!这就是秦晋不见你的原因所在!”
其实,李隆基在说这话时,心中还存着一丝疑虑不便与李豫言明,这也仅仅是一种直觉而已,没有任何依据的支持。那就是,他隐隐感觉到,秦晋似乎颇为忌惮李辅国其人,至于因何有这种直觉,却又很难说明白其中的因由。
李豫这才恍然。
“怪不得人人都作壁上观,原来,原来都是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