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烈何曾受过这种近乎于羞辱的责难,脸都被气的变了色,口唇哆嗦不止。
“你,你……”
别人不清楚,秦晋却知道,陈希烈得知李隆基逃离长安以后,就收拢家小等待安史叛军入城,打算转投安禄山。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李亨旋即重返长安,可叹这厮脑筋转的极快,立时又倒向了李亨。
这种人道貌岸然,口中正义无比,内心实足的卑鄙无耻。若是以往河水不犯井水也就罢了,然则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隐忍,对于一个身患虏疮的女人,难道就只有彻底毁灭一条路了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将原本就身患恶疾的女人残忍的杀死,又冠以大义之名,想到如此种种,他就气的浑身发抖。
两世为人的秦晋一向自认有着极强的自控能力,几乎不会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可今日的一反常态实在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也许是当世秦晋的经历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个身患虏疮的少年被乡里人扔到野地里自生自灭,少年想回家,人们却用石块砸他,木棒打他。最终只有相依为命的母亲对少年不离不弃,悉心照料。然而,少年活了下来,母亲却生疮而去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陈希烈被秦晋骂的哑口无言,李泌却不甘示弱,冷笑着反问:
“虏疮状似瘟疫,无药可医,若不及时有效控制传染开去,御史大夫就算以死谢罪,恐怕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至少李泌的话听起来还算中允,魏方进竟也附和起来。
“李侍郎言之在理,御史大夫三思……”
殿中的空气好像都要凝固了一般,
而李亨默不作声,显然也是默许了他们的意见,秦晋直觉浑身发冷,他本想详细解释,只要隔离得当,再以生过虏疮之人小心照顾,所谓虏疮也未必会扩散开去。但看眼下的情况,几位重臣的态度空前一致,恨不得立时就把寿安公主像阿猫阿狗一样处置掉,如此才能高枕安卧,长舒一口气。
秦晋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不断的争执,身子剧烈的颤抖着,面色急速变化,汗珠自脸颊噼里啪啦滚落。
陈希烈那一口老气终于喘了过来,气急败坏道:
“她不死,难道留在宫里,把虏疮传给天子和皇子们?”
“既然御史大夫心中只有私情,枉顾圣人安危,那么老夫不介意代为动手……”
陈希烈也真是被秦晋激怒了,一扫在人前刻意表现出来的儒雅,露胳膊挽袖子好像要当场动手一般的大吵大嚷。秦晋虽然在长安城内各种事务上说一不二,但此时此刻面对寿安公主虏疮一事却被群起反对,究其根源褥疮的传染可不分高低贵贱,而且只要染病几乎必死无疑,假如真相陈希烈所说,传给了李亨那又如何?
所以,在秦晋心里其实也是矛盾至极的,天人交战间,一时便无以应答陈希烈的咄咄逼人。
便殿之上,除了秦晋反对,天子默不作声,几位重臣几乎异口同声的表示寿安公主只能提前处置。
宦官李辅国一直站在李亨身后,低头不语,此时忽然说道:
“奴婢有句话不知中听不中听!”
若在李隆基当政时期,敢在君臣议论时插话的只有高力士一人,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这个人换成了李辅国,而且此人行事比高力士更加的高调和睚眦必报。陈希烈对秦晋满口的不客气,却不愿当众得罪这位天子身边的近人。
“但说无妨,陈某洗耳恭听!”
李辅国清了清嗓子。
“其实城南有大片的无主之地,只须开辟出来一处地方,将寿安公主安置过去养病,如此既远离皇宫和百姓,也不必做下那等绝情之事,岂非两全?”
这一番话实际上也是秦晋一直想说的合理办法,只是双方一旦争执开始,便像脱了缰的战马再也不受原本意志的控制。
陈希烈迟疑了,李泌却半点都不松口。
“不行,只要留在城中就得有人伺候,就得和外界接触,万一有半点疏漏,把虏疮传了出去,其中风险李公能一肩扛下?”
他原本就和李辅国不对付,是以在这件事上也绝不死洞口。而李辅国的建议实在是颇为可行的办法,以往长安城内也不是没生过虏疮,只要及时隔离疫情便会得到充分的控制。只可惜,现在的长安身陷围城之中,内外交通断绝,上下所有人的神经都极为敏感,是以对这种风险本能的选择了抗拒。
由始至终,李亨都一言不发,无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他的情况都是尴尬的,所以只能等着臣下争出个结果来。
李泌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把李辅国逼进了死角,他不过是个宦官,又何德何能承担这种风险带来的责任呢?再说,假使最坏的情况出现,就算斩首一万次恐怕也难恕其罪了。
因而,他只能选择继续低着头,再不说话!
经过李辅国的插话,秦晋已经冷静了下来,因为愤怒而发抖的身体也渐趋平静,唯有声冰冷依旧。
“好,很好!既然诸位执意如此,秦某亲自动手就是!”
说罢,他冲着李亨匍拜在地。
“请陛下允准臣全权处置寿安公主!”
“朕……”
李亨语塞了,他本来还巴望着秦晋能够力排众议争出一个结果来,此时看情形一向铁腕的秦晋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退一步来说,就算争出了结果又如何呢?李泌口中的风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承担,李辅国不能,秦晋不能,天子也不能。
他最终只得双眼低垂,无奈的摆了摆手。
“准!”
声音因为难过矛盾变形的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得了李亨的允许,秦晋长身而起,大踏步离开便殿,出了门口就让外面侍立的宦官引着他往寿安公主的住处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反而让陈希烈和李泌惊的没了反应,料想中一贯强硬的秦晋必然百般坚持,谁又想得到此人竟然退缩了。
陈希烈干咳了一声。
“算还识得大体,否则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要阻止他恣意妄为!”
话语中竟有点意犹未尽的味道,仿佛秦晋这么快低头,失去了不少报复的快感。
“陈老相公身体金贵,舍得?”
李辅国的声音不阴不阳,直直瞪着他。陈希烈本能的要回答舍得,可突然心中一动,未免落在这阉竖的言语陷阱中,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重重闷哼一声,就不再理会李辅国的挑衅。
若是以往,李亨肯定呵斥李辅国不得无礼,但现在陷于悲痛之中,竟对两人的斗嘴充耳不闻。只望着秦晋的背影被殿门隔绝在外,愣愣出神。
出了压抑无比的便殿,秦晋方觉透过起来。在引领下,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院落的门口,那引路的宦官踟躇不敢前,只嗫嚅着说道:
“到,到了!”
这处宫院大门紧闭,外面没有职守的人,一阵北风突起,激的秦晋打了个寒颤。
“去叫门!”
宦官不情愿,也不敢违逆秦晋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叫门。好半晌里面才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