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知道,新军表面看是受命于杨国忠重新组建,实际上乃是天子再不信任长安的禁军,又对出身自陇右的神策军疑虑重重,在这种情况下,新军的问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取代北衙三军与神策军。但哥舒翰不管不顾的杀了主将卫伯玉,又将整个新军夺在手中,以天子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再留着哥舒翰呢?
说到底,是哥舒翰的愚蠢葬送了他的性命。
这些隐秘事于旁人都讳莫如深,秦晋于苦闷之下反而不管不顾的欲郡守府中堂,与各属官公开讨论。
属官们绝大多数都面面相觑,不敢说一句话一个字,生怕被沾到了晦气,万一无辜牵连进去,那才是冤枉呢。
只有郡守府长史严伦,毫不避忌的分析着哥舒翰的取死之道,将一众人等吓的恨不得堵住了耳朵,只恨自己听的清清楚楚。
就连卢杞都觉得,秦晋此举似有不妥,郡守府的属官们可不是铁板一块,其中说不住就还有人心怀崔亮,万一揭发出去,虽然不至于丢官去职,但又何必横生枝节呢?
“使君,末将刚刚记起,河渠使遣了人来,有要事相商。”
卢杞的本意是借故让秦晋离席,但秦晋却大手一挥。
“河渠不是军务,不必急于一时,先让他等着!”
说罢,秦晋站起身环视了一周,然后一字一顿的宣布:
“就在刚刚,秦某得到了军前密报,皇甫恪又劫了咱们河工营的粮食。”
一言既出,立如一时激起千层浪,大家都知道皇甫恪厉害,自家郡守能与其打个平手已经实属不易,现在频频有军粮被劫,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秦晋的话再次让所有人多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某决意,与皇甫恪决战,从今日开始,望各位戮力同心,直至彻底平定皇甫恪之乱。”说到此处,秦晋起身,郑重向前一揖。“秦某拜托诸位了!”
郡守府众属官哪能看着长官躬身作揖,而无动于衷呢?一个个都像屁股下面多了烧红的铁板一样,纷纷从榻上弹了起来,对着秦晋亦是躬身作揖。
“使君言重了,卑下等责无旁贷!”
在近乎于演戏一般的相互施礼之后,秦晋终于结束了这场令所有人都如坐针毡的会议。
眼看着众属官们摸着额头冷汗纷纷离场,卢杞留了下来,他一瞥眼却瞧见严伦也没有起身,在榻上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
“严长史可还有要事?”
严伦摸着头上的汗水,尴尬笑道:“卑下留下来,实在是有不得不说之言,若不说,唯恐使君有池鱼之殃啊!”
卢杞对严伦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本就看不上,现在又看他危言耸听,更是难掩心头厌恶,便硬生生的把后话憋了回去。严伦等着卢杞发问,自己正好可以借机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孰料对方却不搭茬了。他只好悻悻的又坐了回去,等着秦晋开口动问。
秦晋早就发觉了严伦的异常之处,他今日不管不顾的公开谈论哥舒翰的取死之道,一定另有深意。这个人心思和智商都不简单,否则很难在崔亮那种人手下一干六年。
直到听了严伦和卢杞的对话,秦晋终于明白了此人的目的。
严伦竟然打算投靠自己,秦晋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像严伦这种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是个可以与之共论大事的人,但秦晋偏偏就觉得,不妨一试。
“严长史,有话但说无妨!”
严伦等的就是这一刻,起身对着秦晋一揖到地。
“请使君早做筹谋,哥舒翰授首,天子一定会遣人问责使君,到那时,难免为有心人所乘,走马换将,亦有可能!”
“甚?走马换将?”
没等秦晋说话,卢杞腾的跳了起来,面色剧变。他当然明白什么是走马换将,那就是朝廷以神武军剿贼不利为由,夺去了秦晋手中的兵权。秦晋本来就是地方郡守,按规矩不得掌握军权,掌握军权的都是天子钦赐旌节的节度使。
难道天子有意在冯翊设节度使一职?这个想法在卢杞的脑袋里跳了出来,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场面在卢杞踢翻了几案以后骤然变得尴尬与紧张,严伦的表现则与以往的唯唯诺诺迥异不同,也站了起来一挺脖子。
“将军莫要动怒,字字句句都是严某肺腑之言啊!”
卢杞死死追问:
“何为前车之鉴?你究竟是何居心?难道要使君他……”
话到一半,卢杞突然卡了壳,后面的话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否则才是落了人的口实。他也是一时激动气氛,才险些口出大祸。
岂料卢杞未出口的话,却被严伦接上了头。
“何为前车之鉴,将军明知故问。难道哥舒老相公遇害的消息,将军未曾听说?严某今日冒死谏言秦使君,天子中使不日即到,如果不早做筹谋,只怕下场会一如哥舒老相公。”
“严伦住口!”
卢杞暴喝一声,他并非不相信严伦所说的话,而是不相信严伦这个人。万一严伦今日一反常态乃是另有所图,他们不警惕一点,岂非要落入他人彀中了?
偏偏严伦并不住口,绕过了面前的几案,来到正中朝默然不语的秦晋一揖到地。
“请使君明鉴,卑下一言一行都是出自肺腑,绝没有半分歹意。”
良久之后,秦晋才缓缓问道:“严长史,你可是听到了风声?还是有了切实的证据?”
严伦摇了摇头,又上前一步,面色转而有些急切。
“自崔使君伏法之后,卑下一心辅佐秦使君,绝无二心,今日所言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以卑下的判断,却绝不会错的,卑下愿以项上首级担保!”
这番话说的有些重,着了刻意为之的痕迹,但秦晋仍然点了调头。
“严长史在郡守府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的,秦某也从未质疑过。只是今日所言实在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也不能怪卢将军激动失态……”
秦晋罕有的和稀泥了,他一方面肯定严伦这段时间以来的成绩,一方面又替撕破脸的卢杞开脱。严伦最善揣度人心,当即表态:“卑下与卢将军不过是意见之争,就算争的面红耳赤也再寻常不过,请使君放心,断不会因此而坏了公事。”
严伦果的表态不出秦晋所料。
卢杞却被气的面色发青,他如此做作发难,其实是要逼得严伦现原形,孰料秦使君居然有意为他们两人闹僵的关系进行弥合,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哼了一句:
“严伦说的没错,意见之争而已!”
秦晋又扭头对严伦道:“严长史且先回去,秦某会仔细斟酌你先前的建议!”
严伦本以为秦晋会接受他的建言,可哪里想得到这才一转脸的功夫,居然还是不相信,不采纳。他酝酿这一刻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就是等着一个绝佳的机会来取得秦晋的信任。而今次,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他一咬牙,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