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天子根本不在乎秦晋和神武军在地方上会不会伤害百姓,比起伤害百姓,天子甚至更担心秦晋这种既为郡守又掌兵权的官员对百姓太好。
想到这些,杜甫看向了只顾大口吃肉的秦晋,不禁又想着,秦使君如此自污名声,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原本就不在乎呢?几乎在一瞬之间,他考虑了多种可能,但最终都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在来到冯翊之前,杜甫自认看得清楚秦晋其人。但在亲身经历并执行了这一连串的政令之后,他又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年轻的郡守了。
“地方士绅毕竟是官府驭民的纽带,现在把这些人都得罪光了,将来政令就可能出不了郡府县廷……”
杜甫的警告绝非危言耸听,自两汉以后,朝廷再也没有能力对百姓做到强有力的管束,所谓王权不下县的惯例也渐趋养成。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纽带,地方士绅由此就突出了其重要所在。
秦晋再一次咽下口中的猪肉,从汤碗中夹了一块泡软的烤饼送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说道:
“这也是选择之法,在新政令的执行中,能够紧密配合的,郡守府和县廷都会酌情加以优待,更何况从那些人家口袋里掏出的钱,秦某可是白纸黑字签过借据的,有借自然就有还,这个理到任何地方都是可以讲的……”
见秦晋眼中流露出的狡黠目光,杜甫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下巴,又捋了一下稀疏的胡子,然后也嘿嘿的笑了。
“仅凭使君这副做派,政事堂就算撕破了面皮,怕是也难伤到使君分毫啊!”
秦晋哈哈大笑。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然得了实惠,这脸皮丢也就丢了。”
不过杜甫却又愁容上头,眉毛拧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今日一早在城内捉到的闹事之人。
“皇甫恪的密使在街市上公然搅扰治安,已经被悉数捕拿,敢请使君该如何处置?”
秦晋想也不想便道:“这还用问?自然按律处置。该打板子打板子,该杀头的杀头!”
杜甫仍旧继续追问着:“使君,他们的身份可是叛逆,被逮到了,按律是要全部枭首示众的。难道全杀了?”
这时,秦晋才恍然大悟的拍了拍头,“原是把他们这些惹事精都当成良民了!就以普通军卒论处,连日来够纵容这些人了,是时候给他们点教训!”
“出了人命,还是得杀人!”
闻言,秦晋的眉毛挑了两下,以前他只知道皇甫恪麾下的军卒都是严守军纪的,如何近来行为如此反常?
“杀人者偿命,其余人等亦要从重论处!”
秦晋改变了主意,原本只想按律处置,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如此就别怪他辣手无情了。
“这么做,难保会激怒皇甫恪,万一,万一他再投了安贼?据说,皇甫恪对安贼的使者都是好吃好喝的招待……”
杜甫忧心忡忡的劝解着秦晋,他认为只在表面上处置一下,对各方都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就可以了。此刻维持现有的不战不和状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秦晋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冲动了?
“子美兄懦弱过甚了,难道你就不觉得,这是皇甫恪在试探我们吗?”
“试探?”
杜甫一脸懵懂的望着秦晋,不明白皇甫恪要用这种无聊至极的方法,试探他们什么?
“对,在试探神武军的底线!皇甫恪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虽然对安贼没有好感,对神武军也未必有好感,说到底,维系着敌我两军之间唯一的干系,就是约定好每月一‘送’的粮食。”
眼看着第二次“送粮”的日子就到了,皇甫恪突然间一反常态怂恿部下在同州城闹事,自然是想激怒秦晋,然后秦晋在愤怒之下了重手惩治,皇甫恪就可以趁机与之翻脸,以作讨价还价的资本。
听了秦晋的分析,杜甫跺脚道:“使君既然知道这是皇甫恪的阴谋诡计,因何还故意上钩啊?”
秦晋转而冷笑。
“秦某就是要入皇甫恪彀中,就是要让他翻脸,看看他这张脸翻过去以后,再如何翻回来!”
杜甫大惊失色,不知道秦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时刻要从脑子里挤出来。
“难道,难道使君要开战?”
现在杜甫最怕的就是秦晋不满于两军僵持的现状而贸然开战。实际上,在杜甫看来,维持现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皇甫恪战意不强,又无必反之心,之所以造反还是奸人崔亮诡计所致,只要加以时日不愁此人再次归降朝廷。可是如果开战,双方激战一起,再想从容谈何就难了。
再者,只要打仗,到头来遭殃的还不是百姓?届时,冯翊郡这梦幻泡影一样的繁华景象真就成了昙花一现了。
所以,杜甫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有必要阻止秦晋开战。
“使君万不可轻启战端啊,战乱一起,冯翊郡这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
由于情绪激动,杜甫的声音便不自觉的提高了,一声使君惊得左右百姓回头看向这一老一少两位。
百姓们看清了奇谈怪鱼原来出自身穿布衣的一老一少,都不禁嘲笑他们。
“猪肉摊子上要搭台唱戏吗?哪里来的使君,明府……”
“就是,就是,使君明府能来吃猪肉?俺还说天子摆驾亲临呢……”
在众人充满鄙夷和嘲讽的目光中,秦晋和杜甫付过账以后落荒而逃,既然被人当做了怪物,他们自然也就失去了相对平静的环境来讨论军政问题。
秦晋没有向杜甫解释具体原因,只交代他必须重处那些闹事的军卒,一个都不能轻饶。
当日,三颗血淋淋的首级就被挂在了同州城东门的旗杆之上,其下张贴布告,三个贼人当街殴打百姓致死,处枭首执行,以儆效尤。至于剩下几名帮凶在鞭笞之后,全部关入大牢,监禁到死!
杜甫本想关一阵子就可以放了,但秦晋却认为,饶了这些人的性命已经是手下留情了,绝不能再手软,于是便提出了这个监禁到死的建议。总而言之,就是这些人即便不死,也要在大狱里度过余生了。
次日一早,卢杞携裴敬求见秦晋。秦晋一反常态,接见了被投闲置散的裴敬。
裴敬在郡守府中佐吏的引导下往后堂而去的路上,心中不免砰然兴奋,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使君居然肯见他了。这是个好兆头,没准今日见面之后,就可以重返军中了。
寒暄落座之后,秦晋直接提起了皇甫恪得寸进尺的问题。卢杞愤愤然道:“皇甫恪不知进退,大不了和他决死一战,彻底打败朔方叛军,擒了皇甫老贼,看他还猖狂不猖狂!”
卢杞说的当然是气话,秦晋的策略他再了解不过,保持现状才是根本。但总这么示好就等于示弱,皇甫恪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觉得吃定了神武军,因此才这么肆无忌惮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