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此等人物毕竟可遇而不可求,像商鞅、吴起那种一人可兴邦的大才,毕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
李隆基叹了口气,从容落座。
“昨日演武,政事堂可有了定论?”
韦见素欠身道:“以臣之见,‘三军’虽然狼狈,但神武军也同样没能取胜,若非圣人叫停,结局尚未可知。不如便判双方打和,圣人以为如何?”
这也是韦见素一贯的风格,但凡政务涉及牵扯到各方切身利益的时候,便也是他尽显和稀泥功力的时刻。这么做,既不将当事双方得罪惨了,又使得各自尚有转圜的余地。虽然难免会致使朝政拖沓,但终究不会犯大错。
但是,在韦见素而言,正是这种无大过的原则,才是他能够在朝廷中四十余年一直屹立不倒的根本原因。再看那些壮心勃勃,试图有所作为而又不管不顾的人下场如何。
从姚崇宋景,到张九龄、宇文融,哪一个不是收场惨淡,令世人唏嘘?
这些人立志于谋国,却连自身都难以保全,甚至还连累的子弟家人累世受苦……
“魏卿的意见呢?”
李隆基袍袖内的手在隐隐发抖,又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垂头欲睡的门下侍中魏方进。
魏方进顿时一惊,清了清喉咙答道:
“臣附议,附议!”
“一派胡言!”
啪的一声,李隆基一掌重重击在御案之上,将所有人都吓的禁不住身子一颤。
“打和?朕来问你,杨国忠被俘,帅旗被缴该怎么算?陈玄礼被俘,帅旗也被缴获,又该怎么算?”
李隆基疾言厉色,却见韦见素不慌不忙,依旧欠身答道:“一军胜败不当以主将安危为判断,战国时魏惠王伐秦,丞相公叔痤当阵被俘,可魏国还不是一战占了秦国河西百里之地?”
韦见素据理力争,李隆基还真拿他没有办法,难道还能以堂堂天子之尊与臣下当殿质问争论吗?不管韦见素说的有没有道理,他也只能表达认同或是不认同。
现在韦见素摆明了又在与李隆基唱对台戏,这位大唐天子一时间竟觉得拿这块又老又硬的滚刀肉没了办法。
不过,李隆基却不会与臣下争这一时之意气,早晚他会从别处找补回来。
于是他又将头转向了高仙芝。
“高卿以为呢?”
高仙芝忙道:
“若就事而论,昨天神武军以三千对三万,能取得如此战绩,当判胜!”
这句话才是李隆基想要的,目光中厉色已经缓和了下来。而如梦方醒的魏方进忽然发觉,自己刚刚附议错了。都怪刚刚一直都在瞌睡,以至于没听清天子与韦见素之间的对答,这才铸成了大错。
但终究不是没有办法补过。
“臣,臣附议,附议!”
李隆基目光骤然一凛。
“首鼠两端,究竟附议何人?”
天子训斥,魏方进的冷汗立时就噼里啪啦的从额头脸颊滚落。
“臣愚钝,初时觉得韦相公之言在理,自当附议。现在听了高相公所言,也觉得在理,自然,自然也要附议!”
李隆基哈哈一笑,他就喜欢这种识时务的人,虽然吃相难看了点,但毕竟比那种让人无从下手的滚刀肉强多了。
他初时任命韦见素为中书令,领宰相之首,就是冲着他影子宰相之名。韦见素在朝中为官数十年,向来以为人温厚,谨慎胆小闻名于朝野。本以为此人虽然能力上或许不如杨国忠,但听话的程度当不会比杨国忠差。
可万万没想到,在韦见素身上,竟让他看到了几分张九龄、韩休当年的影子。否则又岂会在自己雷霆震怒之后,还面不改色的据理力争?
“既然高卿与魏卿都认为当判神武军获胜,宰相中三有其二认同,少数亦当服从多数吧?”
李隆基并没有因为韦见素的顶撞而对他加以颜色,反而还笑呵呵的与之商量了起来。
韦见素又道:“臣愿尊圣人敕令!”
赞不赞同是一回事,尊不遵从敕令却又是另一回事。韦见素说的虽然委婉,但已经将自己的意见十分明显的告诉了天子。
李隆基点头道:“既然如此,政事堂便行文兵部,褒奖擢升吧!”
“臣以为,褒奖可以,擢升须当慎重!”
李隆基就知道韦见素不会轻易的放弃初衷,果然又对自己的敕令多有非议。
“擢升何以须当慎重?”
韦见素正色道:“我大唐立国以来,素以斩首军功为将兵者的唯一擢升标准,以演武取胜为由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此恶例一开,自此以后便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能之将忝居朝堂!”
李隆基已然有些动了真怒,韦见素一开始出言顶撞,他便一让再让,一忍再忍,给臣子留足了颜面。谁知当臣子的却不知体恤天子,竟然毫不留情面,甚至还说出了“开恶例先河”这等耸人听闻的话。
只是,他刚要发作,却听高仙芝也从旁附和。
“圣人,臣亦认为韦相公所言极是在理,军中晋升,若不以斩首军功为标准,只怕将士们士气涣散,从此便再也无心打仗了。长此以往,**战力怕是又要大打折扣……”
李隆基被两人左右说的一阵烦闷,便挥挥手道:“依你们便是,依你们便是,政事堂的事,宰相们自去决断,朕不干预了!”
李隆基与政事堂宰相们的交锋以失败告终,最终判神武军获胜,赏赐绢帛金银以兹鼓励,擢升那几位后起之秀的想法则全数落空,也只能先委屈他们继续在神武军中做上几年校尉,等有机会上了战场立下战功,便再封侯拜将,又有谁能够说三道四了?
话不投机,李隆基失去了与宰相们议事的兴趣,便以身体乏累为由,将他们都撵出了勤政楼。
高力士看出李隆基在一个人生闷气,便适时的劝慰道:“国有诤臣,乃天子之福,圣人该高兴才是啊!”
李隆基没好气的瞥了高力士一眼。
“韦见素算哪门子的诤臣?早晚有一日,朕要将他……贬出京师!”
其实,李隆基内心的独白却是,早晚有一日必将杀掉韦见素这个田舍翁,但又不想为史家们留下一个刻薄的印象,便只好说了句贬出京师。
与此同时,李隆基又瞪了一眼旁边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
“刚刚‘一派胡言’之语,能不能删了?”他觉得刚刚在与韦见素的争执中有些失态,便想将这一段删掉。
岂料那看似一直低眉顺眼的起居注官员却不紧不慢的反问道:“圣人目下一句,臣当删不当删?”
李隆基心里顿时就像吃了苍蝇那般腻歪,就此闷声不语。高力士又是何等的聪明,知道再争下去,只能让天子更加生气与尴尬,便作色怒斥那史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