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大唐王朝到了天宝末年表面上一派欣欣向荣之色,实际上早已经是危机深重。不论朝廷坊间,官民百姓,税赋压力一日重过一日,随着这种压力越来越大,人们的不满自然便都发作到了百官之首的宰相身上。
偏偏杨国忠又是依靠女人裙带上位,本人又平庸无能,在坊间的名声又岂能好得了?
“神武军中郎将秦晋拜见相公!”
“来了?此乃杨某私邸,不必拘于俗礼,但坐便是!”
杨国忠的语速不快,但字里行间内似乎都透着对秦晋的好感,然后又轻轻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是忘了中郎将腿伤未愈,加软榻!”
侍立在侧的仆从不敢耽搁,动作干脆利落的在客位为秦晋铺好了软榻。不过,即便如此秦晋仍旧无福消受,腿伤已经使得他无法跪坐,便只能向杨国忠告罪一声,蜷腿而坐。
杨国忠不以为忤反而殷切的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又夸赞了几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圣人双目如电,便如那识得千里马的伯乐……”
秦晋倒现在为止还一头雾水,不知杨国忠请自己前来究竟意欲何为。他与杨国忠素无交集,但也绝犯不上得罪此人,眼下见当朝宰相竟频频示好,一时间更是不知所以然,只不断的附和着,静静的等着杨国忠道出真正意图。
谁知杨国忠并不急于进入正题,而是拉着秦晋说起了他与安禄山叛军作战的详细经过。秦晋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的从头说起。
这些经过对秦晋而言九死一生,至今仍旧历历在目,说起新安县令崔安世意欲勾结逆胡献城投降,并且已经制服了城中的团结兵时,杨国忠的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继而问道:
“崔二势大,中郎将是如何化解的?”
崔安世在家中排行第二,因此官场中人私下里更多的是称呼其为崔二。而按照惯例,严格论起来,此时当称崔安世为崔逆才是。不过这都是一些无心之语,至少就秦晋而言他感受不到杨国忠对那位崔二的任何好恶情绪。
得知秦晋乃是与陈千里凭借两人之力扭转乾坤,诛杀意欲附逆的崔安世时,又连不迭的啧啧赞叹。紧接着,秦晋将他们如何守城,几次挫败叛军的攻城图谋,又是如何决定弃城保全百姓的经过一一道来,其中只引去了与封常清的一干际遇。
以秦晋所见,高仙芝与封常清在朝中的人缘并不好,更不得这位杨相公所喜,因此便刻意引去了何封高二人之间的一些牵连,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然则,恢复河北的策略方针,秦晋却是不遗余力的表露于字里行间。而今到长安也有旬日时间,不知河北道的战事已经发展成了什么样子。洛阳方面放松了对潼关方向的压力,一定是已经将用兵重心转移到了北方。
只要一说到动兵方略,杨国忠就避重就轻的转折过去,很显然他不打算与秦晋在这些事情上深入交谈。一时间,这让秦晋产生了一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
当杨国忠将话题引到新安军身上时,秦晋便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位杨相公今日请他入府的目的,恐怕与新安军的归属脱不开干系。
果然,杨国忠在对新安军进行了一番盛赞之后便又摇头可惜,言及这一两日可能便要交付哥舒翰重返关外的平乱战场,言下之意这数千人很可能会一去而不复返。
听到杨国忠如此说,秦晋又糊涂了,难道以堂堂宰相之尊,有必要挑拨一个毫无根基的官员与宰相之间的关系吗?他认为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倒有很大可能是杨国忠这番话中还别有深意。
“如果足**恤新安士卒,杨某可为之向圣人说项。”
秦晋暗暗摇头,就算杨国忠果真有意助自己保住新安军,他也绝不敢做。若果真这样做了,以天子李隆基的谨慎敏感,又岂能不对他心生忌惮?
“劳相公挂怀,下走感激涕零,然则新安健儿均有意赴关外杀敌平乱,下走虽然有心体恤部下,却不能因此而害了公事!”
杨国忠嘿嘿干笑了两声,双掌交击。
“好!不愧是圣人看重的年轻才俊,果有报国之志。”
岔过话题,杨国忠便再不提一句公事,基本上从秦晋的生活起居开始又嘘寒问暖了一遍,并直言如果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提出来。
秦晋则谦逊的回道:“承蒙相公厚爱,下走在长安一切均好,圣人赐下宅邸仆从,生活起居尽皆满足……
又东拉西扯的闲聊了一阵,秦晋不自然的挪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发麻的大腿,更让他有些吃不消的是,大腿处的伤口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不知是牵动了伤口导致开裂,还是因为心绪浮躁而使得痛感倍加明显。
然而杨国忠既为长官又是此间主人,对方并没有流露出送客的意思,秦晋出于谨慎行事的原则,便也只能继续忍耐着,不知这位杨相公究竟何时才能放他走。
杨国忠接下来又对侍立在侧的仆从吩咐了一句,“上茶汤!
闻言之后,秦晋心中暗暗叫苦,看来杨国忠短时间内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这都不算,还要喝这个时代的茶汤,在他看来这种胡椒煮茶水简直没有比它更难喝的东西了。
那仆从刚刚要走,杨国忠似乎想起什么,又将那仆从唤住了,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才冲秦晋笑道:
“刚记起来,曾听圣人说过,足下不喜喝这种茶汤。只是不用茶汤款待客人,某还有些于心不忍啊。
说罢,杨国忠又拍了拍手,却听内室间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音,紧接着两名侍女每人手中各端着一方漆盘款款走了进来。其中一名侍女将手中的漆盘放在秦晋面前的案上,之间漆盘内竟是摆满了冬季时节罕见的新鲜瓜果与蜜饯。
在唐朝这种食物只怕要比等重的黄金还要贵重。
不过,在秦晋而言,里面摆放的几样瓜果,也不过是他平常吃惯了的寻常水果,因此对之并不甚在意,仍旧泰然处之。他又恭敬的道了声谢后,便拿起了盘中的一块蜜饯送入口中咀嚼起来。
然则,秦晋的这一番举动落在杨国忠的眼里,却使他颇感讶异。
秦晋的底细杨国忠早就查的一清二楚,仅仅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士子,家中没有余财,父祖辈最大的官也是不入流的佐杂而已。何以此人竟对这满案的珍稀水果无动于衷?要知道,这里面的葡萄蜜瓜等物可均是由西域历经千山万水才送抵长安的,从西域到到长安其间万里戈壁,人吃马嚼靡费钱粮之巨难以想象。案头这一盘新鲜瓜果看似不起眼,殊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因此,这种甚为罕见的瓜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吃的,就算朝中的一些重臣到访,杨国忠也未必舍得。然而,面前的秦晋竟然仅仅是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那些水果,便拿起一块寻常可见的蜜饯吃了起来。简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按照杨国忠所见,还没有人受到这等西域瓜果款待后,不受宠若惊,小心翼翼,而又贪婪的吃着只有天子和妃嫔们才有资格享用的西域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