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皆因安贼逆胡发动的叛乱而起,如果安禄山此时仍旧安稳稳的在范阳做他的三镇节度使,秦晋与他又岂有今日的地位?他们也仍将在新安做着不起眼的佐吏杂任。
若是往常坊门关闭后,早就不允许如此举着火把当街招摇,然则此时,往日里那些令人生厌南衙禁军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轺车辚辚驶离了酒肆,白日间喧嚣熙攘的长安大街空旷寂静,马蹄与车轮发出的声音便格外响,巡城禁军瞧见车幡竟都纷纷避让。
透过帘幕看到这一切的陈千里又禁不住感慨起来。
“以君今夜的风光,只怕太子也要相形逊色!”
陈千里所说的确是实话,太子因为身份特殊,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谨言慎行还来不及,又哪里敢华车随从,如此招摇的星夜走马长安城?而后,陈千里又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虐的说道:“这等风光于君而言,实在是火炭团,坐上去看着风光,却要烤的屁股生疼!”
秦晋当然听得出来,这是陈千里在委婉的规劝。他又何尝不知道做人要低调的准则,但这也是听从了郑显礼的建议后,才如此作为的。在强势君主面前任何伪装都将无所遁形,尤其是不懂得自污的领兵之人,向来是天子猜忌的首选。
反观当今天子重用的边将节帅,又有哪个身上没有明显的缺点?河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向来以粗鄙勇悍示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身负灭国之功却有贪财之名,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侠义壮勇又困于酒色。
朝廷兵权事权最盛的三个节度使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这才使得天子放心任用他们节制地方,然则即便如此,拥有灭国之功的高仙芝还是深受天子忌惮,被免去安西节度使之职,明升暗降调入长安。如果不是中原内乱陡起,只怕他再难有统帅大军出征的机会。
郑显礼还吐露了一则外人很难知晓的消息,高仙芝所谓贪财之名,不过是学那汉丞相萧何的自污之举。否则西域与长安远隔千山万水,交通不便,边将节帅统帅大军节制地方,又怎么能让天子安心呢?
秦晋不过是寒门子弟,与天子非亲非故,难道天子对他除了欣赏看重以外,就没有猜忌吗?试想想,骤然获得重用,登临高位的将兵之人,一个深沉世故,一个私德有亏,究竟哪一个令人放心?答案当然是后者。
天子用治世之臣,向来只用其能而不用其德。比如太宗朝的魏征,此人最初是元宝藏的僚属,后来又投了李密,李密败给唐朝后投了唐朝,结果一朝成了窦建德的俘虏,便投了窦建德。直到太宗大败窦建德,魏征才又重新投了唐朝,深得太子李建成礼遇,为太子洗马。
最终玄武门之变后,太子一党惨败,李建成、李元吉被杀,魏征才投靠了成就他一世令名的太宗文皇帝。
如此看,魏征先后数度背主,这在重视忠孝的时代,私德已经亏得一塌糊涂。然而太宗仍旧对他既往不咎,重用有加,甚至还在他死后将之列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看重的还不是其能?
若臣下只求谨小慎微,沽名钓誉,在资质平平的庸主眼中,或可获得青睐,但在精于权谋,老于政治的当今天子那里,换回的结果恐将适得其反。
最终,秦晋被郑显礼说服了,并采纳了他的意见。从此之后,再不可以遮掩低调,天子亲赐的荣耀和特殊待遇,一概来者不拒。
马队轺车很快就到了胜业坊,看守坊门的卒役见到天子轺车与铜券后,不敢怠慢立即打开坊门,放秦晋入坊。
胜业坊紧邻南内兴庆宫,里面住的非富即贵,都是整个大唐的顶尖权贵,何曾有过这等夜半喧嚣。
许多府邸门房内的看门人都背着突如其来的喧嚣所惊醒,透过窗子窥探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按往常的经验,夜半有马蹄车队进坊,八成是不知哪家的大夫仆射又要获罪了。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支旁若无人的马队,战马上的甲士气势咄咄,每经过一处府门,其后便不知有多少人拍着胸口庆幸,来的不是自家,但随即又幸灾乐祸的瞧着热闹,想要看看今夜的倒霉蛋究竟是哪一家。
很快,马队停在了一处府门前。有抻长脖子瞧热闹的奴仆,陡然惊觉,那不是门下侍中韦见素的家吗?看来,今夜注定是韦相公的倒霉之夜。
不过,这些人下马之后却走向了与之一街之隔的别处府门,而那处府邸,近日来又有谁人不知?
神武军中郎将秦晋!
难道今夜将要倒霉的是他?
秦晋的车马队进入了位于胜业坊中的府邸,李狗儿屁颠屁颠来到轺车之侧,他前些日子曾拦着中郎将不让进门,不但没被撵出府去反而还得到了重用,羡煞了一干府中奴仆。但那些人也知道,这都是时也运也,嫉妒不来。
府中的奴仆们更多的则是庆幸,早前曾听说他们的这位新主人是一位杀人无数的将军,青龙寺外数千颗冻成冰坨的胡狗首级至今还堆放在那里,见闻之人无不悚然动容,都以为秦晋是个暴躁狠辣的武夫,可见面之下竟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而且性格也难得的厚道。
奴仆们的一生所计都着落在家主身上,如果摊上个暴躁刻薄之人,便要忍受一生煎熬。秦晋轻描淡写处置李狗儿的手段使得这些人大为松了一口气,都暗暗称道,中郎将战阵上杀敌无情,对府中的奴仆们倒是很温和,摊上这样一个好主人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府中原本就有负责日常杂物的家老,训斥了李狗儿轻挑的行径后,便执礼甚恭的躬身问候,请示秦晋可需要备下酒肉热汤款待客人。
秦晋摆摆手,刚想让这些兴师动众的奴仆们不必如此麻烦,简单收拾收拾,睡上一觉即可,但听到那热汤二字,便觉身上奇痒。
“也好,备好了热汤,洗洗解乏!”
家老领命后,沉着脸轰散了围上来的奴仆们,又亲自去张罗着,准备热汤,若是给新主人留下了管制不严,能力不逮的印象,那就糟糕了。
见此情景,陈千里也不禁咋舌,这等前呼后拥,万人敬仰的场面,若是轮到了自己第一感受定然是受窘到了极点,或是因为见识浅薄,不知所措也是极有可能的。不过看秦晋倒是处之泰然,举手投足,出言吩咐,完全没有半分的迟疑,仿佛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事。
然而陈千里却知道秦晋的底细,在新安县时,虽然是流内品官,从九品上的县尉,但终究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加之出身寒门,家境贫穷,身边连一个仆从都没有,若非县廷公派的杂役负责生活起居,便于庶民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不知根底的人,没准就会认为秦晋原本就是富贵人家的郎君。陈千里又是暗暗赞叹,随着新安一战之后,他似乎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秦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