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驾前,杨国忠和哥舒翰两位宰相明争暗斗,天子又大有重用哥舒翰平乱的意思,这使得杨国忠的处境就颇为微妙,连带着自己也陷入两难兼顾的尴尬境地。
“阿爷……”
不知何时,长子韦倜已经来到书房之中,他抬起眼皮,点点头道:“坐吧,为父有些累了,你先读一读书。”
韦倜见父亲满身满脸的疲惫,也不敢贸然发问,便依照吩咐,在书架上寻几卷书来看。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韦见素才噫的一声睁开眼睛,目光中一改往日的威严深沉。
“这几日市井间可有甚传闻?”
一句话问的没头没脑,韦倜便小心回答道:“市井里并无异常传闻,儿子倒听说有‘露布飞捷’,门下省的几位同僚们,有些议论。”
“说来听听。”韦见素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韦倜心道父亲向来对这些谣言传闻不屑一顾,今日如何竟一反常态了?
“同僚们都说,高大夫,高大夫这回必死无疑了!”
露布飞捷传回来,固然会让百姓们觉得唐军打了胜仗,值得一贺。但门下省的官员们却不然,寻常这种小胜对朝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衰颓的局势依旧难以逆转。反而高仙芝火烧太原仓,避敌锋芒,渡过黄河转进河东的消息在门下省诸位官员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还有吗?”
韦见素仍旧面无表情的问着,韦倜这回摇摇头,“别无其它了。”
“以后这等议论少去掺合。”
“是!”
韦见素今日特别健谈,转而又提及了今日在兴庆宫中所议的诸多机密。韦倜越听越是心惊,父亲大人平素里从不会向他吐露一字半句朝中议论,今日如何又一反常态?
在听到关于“露布飞捷”的具体内容乃是关于前些日子将家里搅合的鸡飞狗跳的秦晋时,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韦倜得知秦晋未死之时,心中好一阵惊讶,同时又隐隐觉出一些不妥之处,朝廷为他举行了祭奠仪式,又追加了谥号,现在突然“死”而复生,朝廷和天子的难堪由谁来解决?
在父亲面前,韦倜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只垂首听训,从来不置一词意见。不过,韦见素再次一反常态,端起案上茶汤,啜了一口之口,说道:“说说,秦晋不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好事还是坏事?韦倜早就习惯了从父亲迂回的语句中分析揣摩真实意图,秦晋“死”而复生这件事表面上看自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但父亲既然堂而皇之的当做一个问题问了出来,他知道,那就一定大有因由。
韦倜在外面是人人紧着巴结的门下省要员,但在父亲面前却战战兢兢的像个孩子,就连脑筋思路比以往都不甚清晰顺畅。
见到韦倜一直在低头沉吟,韦见素索性就自问自答起来。
“秦晋在‘露布飞捷’中将所有的决策均冠以高仙芝之名,揣度一下,所为何来?”
经过提醒之后,韦倜顿有茅塞顿开之感,整理了一下思路后缓缓答道:“父亲曾说过,秦晋此子既谋国也谋私人,后者所指当是高大夫这一关节了!”
韦见素点点头,报之以鼓励的眼神,让他继续说下去。在得到父亲的鼓励后,韦倜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心思顿时就一片澄明,思路变得无比清晰。
“只可惜,秦晋的做法有些天真。如果以为让些功劳就能挽回高仙芝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岂非是看低了当今圣明天子?”
此前天子下敕书处死高仙芝和封常清,韦见素父子二人都知晓,所以无须言明,只须一点便可心领神会。
“这么做恰恰适得其反,只能使天子对高大夫更加忌惮和猜忌,如果不知其本意,反会让人误以为,这是在故做构陷之举。”
一句句诛心之言,韦倜说的艰难无比,但父亲有所命,便不得不从。
韦见素满意的颔首,看来这个长子在门下省几年的历练没有白费,能看透这些关节,将来就算自己不在了,自保也当绰绰有余。
说实话,大唐的官,尤其是朝廷的高官和天子近臣是最难做的。远的不算,历数开元天宝年间得到善终的宰相重臣屈指可数,被贬官流放甚至获罪处死的大有人在。
列位有功名相就不用提了,多是惨淡收场。就说与天子有主仆情义的辅国大将军王毛仲,不也是因为权力斗争获罪赐死?
反观他韦见素,既没有治世之功,也非天子亲近之人,身在宰相之位每日里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不定哪一日便会祸起突然之间,若是就此能辞官返乡只怕便是最好的下场和结局了。
韦见素这么想也并非全然是杞人忧天,他之所以能够身居宰相之位,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杨国忠需要他,然则目下杨国忠受能力所限,对平乱定国之事插不进手去,使得皇帝不得不依靠一度病废在家的哥舒翰,这其中的微妙之处,便很值得玩味了。
默然半晌,韦见素才缓缓开口,“秦晋虽然出身地方小吏,却能够力排艰难,的的确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可以拉上一把。”
听到韦见素如此直白的叮嘱,韦倜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出了的书房,韦倜快速向西院而去,他的胞妹韦娢便住在那里,想必秦晋未死的消息一定会将她郁郁之气尽扫而空。
“阿兄说甚?究竟谁个未死?”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那新安县尉姓秦的后生了。”
“可当真?”檀口轻启,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信息,韦娢鼻间酸涩,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晶莹的水光。
“阿兄何时诳过你?这是父亲亲口所言,绝不会有假。阿妹该如何答谢阿兄?”说这些话时,韦倜的脸上浮起笑意,其中还有几分揶揄之意。
韦娢轻轻拭泪,竟略有赧然的扭捏了一下,“阿兄尽取笑人家,下回不要来了!”
韦倜见状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他这个妹妹性子刚强,甚至不让须眉,今日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扭捏之态,竟大觉有趣,于是又打趣道:
“既然阿妹不想听听其中细节,阿兄走便是!”
韦娢嗔道:“哪个让你走了?快说,快说!”
于是,韦倜也不再继续打趣,便一五一十将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消息讲诉了一遍。他与这个胞妹感情甚深,是以很多事也不加隐瞒。
随着讲述,韦娢的眉头逐渐轻蹙起来,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哥舒老家伙用心何其险恶!”
韦倜却道:“秦晋以从九品小吏陡然与朱紫重臣品秩比肩,的确多有不妥,此例一开,赏功罚过全凭天子喜怒,而不顾大唐典章,长此以往只恐于朝廷不利!”
“阿兄怎么也被哥舒老家伙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给迷惑了?”
面对妹妹的反问,韦倜回应道:“哥舒老相公此言确实有理!”
“上郡太守自然可以不算,是追封给死人的,那上郡长史呢?天子敕书黑纸白字,国玺御批难道都是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