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于全真道还好一点,因为他们本身和和尚差不多,都是纯粹的弃家修行者,不存在家庭子女的牵绊。拆了道观集中管理,对他们来势只是换了个地方,人多反倒还热闹点呢!但这一政策对正一派的道士就比较难受了,他们都是人们俗称的“火居道士”,有老婆孩子的。这大家都集中在一起,该怎么个住法呢?首先生活上就不方便嘛!众所周知,道观的设计很不人性化,基本不适合改为临时的集体宿舍。
事情还没完!政府等道士们都挤在一起之后,进一步规定:各大道观必须把所有的道士编成班,每班让一个年纪比较大的道士负责。平时,除了那位负责老道士之外,其余道士,一律不准随便出观,或者私自去和政府部门打交道。
道士们无可奈何地抱怨:这样一来,和集中营有什么区别?且不要说上街购买柴米油盐很是不便,这样做可是断了俺们不少收入来源嘛!
平时,道士们都指望着什么地方出个狐狸鬼怪之类,好自告奋勇提着桃木剑前往斩杀,随便蒙事主两文感谢钱,增加点收入提高一下生活质量。这下好了,都不准出门,试问,这狐狸鬼怪会主动跑进道观里来么?退一万步说,就算跑了几只不要命的进来,道士们群起攻之给降了,谁家该掏银子付帐呢?
接下来,明政府对道士的人数也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普通老百姓男的年龄在四十岁以下,女的年龄在50岁以下者,都不准出家。政府每三年发放一次度牒,府一级只能有40个人,州一级30人,县一级最多20人。也就是说,那年头想出家当个道士,怕是比考科举中各秀才还麻烦!
“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正一派的道士有一大家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但全真道的道士是孤家寡人一个,老子干脆跑到山里躲起来自个儿修行,这样总可以了吧?“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多么惬意的生活啊!
想象总是美丽的。但是,不行!政府里能人多着呐!早就识破你这些全真老道的奸计了。朝廷明确规定:躲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道士,人数最多只能两三个,绝对不能超过三个!“违者治以重罪,亲故相隐者流。”朱元璋的所说的重罪,绝对不像后来的死刑缓期执行,而是干脆地剥皮萱草!大伙儿看得清楚,不少官员只贪了些许银两,这人皮便亮晃晃地摆在衙门之外了。看到这架势,谁不要命还敢呼朋唤友去修什么仙呀?
道教被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头昏脑胀,龙虎山张家除了头昏脑胀之外,还很有些肉疼。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政府命令,全国的和尚道士到京城去参加职业考试,不合格的不发给度牒。一家伙就革除了一大批吃八方饭的和尚道士。随便,还把张天师手中颁发度牒的业务给收了回来。大家都知道,这可是一门花差花差的买卖呀!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此绕过了龙虎山,直接地流进了国库里。张天师一家的心里,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子!但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家这时还只知道心疼银子,没有料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开始玩起了他的双手互博之术,表面上,他假惺惺地命张真人掌管天下道教,稳住正一派广大道教群众的人心。内里却是另有一番安排,他在京城专门设立了一个职官:道录司。官员计有:左右正一二人,左右演法二人,左右左至灵二人,左右元义二人。官不大,最高是正六品。但政府规定得很清楚,“道录掌天下道士,在外府州县有道记等司分掌其事。”
张天师上下大眼瞪小眼,不是交代俺们龙虎山掌管天下道教事务么?怎么突然间,冒了这么多政府官员出来?这万一出了事,谁出面说话算数?
有几个不懂事的小道士便愤愤不平起来,到底是下面的官员乱来,还是皇帝说话不算数?咱们不如闹将起来,到京城评理去。至少,也得问它个机构臃肿,职权不分之罪!——还好,这几个年轻火旺的家伙,被几个老道士在山门口死命拉住,这才没有闯下大祸来。
从京城的金銮殿上射出的那道阴戾之气,在龙虎山顶不停地盘旋。仿佛一朵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不时还会劈下一两道闪电来。正一派的道士们无辜地看着黑云越压越低,满脸绝望,却是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事情到后来几乎到了荒诞的地步,据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洪武有诎,凡火居道士,许人挟诈银卅两、钞五十锭,如无,打死勿论。”
火居道士,指的当然就是正一派的门下。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是一部可信度很高的史书,如果这一次的记载也属实的话,从中可以明白地嗅到到朱元璋对道士们的鄙薄厌恶之情。政府居然允许人们敲诈火居道士,只要是银卅两、钞五十锭以下就没有关系。如果道士不给钱,被打死了官府也不追究!
听到这道荒唐的律法之后,被集中在一间间孤独的道观里的道士们,恐怕再也不会嫌地方太挤了吧?
日期:2006-9-1223:06:32
(七十五)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岱《陶庵梦忆.孔庙桧》
当初张岱游曲阜孔庙的时候,有两件事情让他觉得很诧异。第一件事,他在那里看到一座楼,上面挂了一个大匾,上书“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张岱说,他当时的反应是“骇异之”。不知道这块匾现在还在不在?要是还在,我去了也会感到“骇异之”。这孔家的子孙没有文化么?怎么忘记了孔子的教诲,“不语怪力乱神”了?
第二件事是他发现,在孔氏的家庙中,孔家人用小木匾写了历代帝王的祭文,整整齐齐地挂在东西墙壁之上。但是,“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张岱所处的朝代正是大明朝,但孔家人就是想显示那种清高(或者傲气)。本朝的东西俺们就是不用,要用就用“古”的。如果要挂上明朝的也可以,等明朝灭亡了再说吧!
张岱赞叹道,这样的做法,“总以见其大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大气,孔家人才有本钱不屑地说:“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凤阳朱的小家子气比较容易理解,历代的朱皇帝们,性格上多偏于阴戾,不具备前朝那种汉唐大气。孔家传人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说凤阳朱一股小家子气,倒还真的一语中的。
令人奇怪的是,龙虎山张家,怎么在孔氏口中是“道士气”?张家本来就是道士嘛,未必还能嗅出一股和尚味来不成?孔家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说出“道士气”这三个字来,的确很令人费解。
让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道士气”吧!
道教在东汉末年兴起之时,基本上是杂乱无章的。清修炼丹者有之,如祖师爷张道陵;拉杆子造反者有之,如“太平道”的张角和天师道的张修;招摇撞骗卖弄者有之,如上门调戏孙策的于吉和调戏曹操的左慈。在这一时期,连什么是道教都还说不清楚,更不用提什么“道士气”了。
“道士气”的真正形成,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的人们一提到道士,立刻会在脑海中映出一个宽袍大袖,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著名的灵宝派道士陆修静,与山水诗人陶渊明一起,到庐山东林寺拜访高僧慧远。三人清谈忘机,不知不觉跨过虎溪。留下了千古佳话“虎溪三笑”。当是时也,陆修静先生的那股脱俗的“道士气”,足令天下士人,个个悠然神往之!
到了唐朝之时,这股“道士气”依然还风行世间。在当时读书人的心目中,一个道士的气质和风度,应该是符合下面这首诗的描述: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落叶空山,无际可寻。唐朝时候的不少人,出家修道,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洒脱。那时的龙虎山天师们,也多不以富贵为念。第十五代天师张高大醉长安酒肆,携天师玉印,长笑而去的逸事,正是大唐盛世之时,“道士气”三个字最佳的写照。
如果曲阜孔家在这个时候嚼舌头说闲话,估计也不至于拿“道士气”三个字来嘲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