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泽州城头,太行山上顺势而下的风吹着朱三疲倦的脸,放眼望去,前面是潞州,再前面,是太原。
太原城内曾有他最忌恨的人。
从上源驿开始,他跟李克用像是天生冤家,你死我活的纠缠了二十年,没有朱三,李克用怕是最终会走上叛唐的大道,而如果没有李克用,朱三的叛唐成色该逊色二分。
朱三长叹一口气,现在,李克用终于死了,这一刻,朱三喜悦是有的,庆幸是有的,感谢天感谢地感谢阎王也是有的,但忽然之间,莫名生出一股孤独感来。
对于绝世高手,没有对手的日子才是最难受的,在深山的独孤求败懂的,而朱三如果真的感到寂寞的话,倒也不用太担心沦落为野生动物养殖户,因为不用多久,李存勖会让他的生活很充实。
从泽州城楼走下来时,朱三已经下了一个决定:退兵。
这些天,他的心中隐隐藏着一丝不安,早在去年决定进攻潞州时,就有一个人为这次战事算了一卦。
汴州城内有阴阳高人,此人夜观天象,得出一个结论:最近不宜出兵,宜息兵持重。可当时朱三同学初登大宝,意气丰发,天人莫阻,而且因为小时候书读的不多,受教育的毒害还比较轻,素来无视什么黄道吉日。
潞州反,战潞州,天不从我,则战天。是所谓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
现在这一年多的事实告诉了,有的东西虽然神乎其乎,但下面隐藏着朴素的道理,就是人在高处得防风,众星捧月得防挤。
本以为能一举而下的潞州却一打就是一年,而且还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希望。
那一天,朱三喃喃自语:鸡肋鸡肋。如果有像杨修那样的聪明人,就会猜到领导要退兵,赶紧回房打包行李。
可退就退吧,朱三还搞了一次民主投票。
朱三开了一个马背会议(类似今天的电话会议),信使纵马往来泽潞之间,传递着朱三与众部下的发言。
朱三发言:退兵OR退兵?
潞州城下的汴将们集体说不。这些人纷纷表态愿意再努努力,不斩潞州誓不还。
不是他们积极肯干,不是他们意志坚定,实在是面子放不下,这些年,汴军们横扫中原、脚踢河朔、拳打凤翔,数围太原,什么时候被打得窝在防箭寨里不敢冒头?
况且太原的精神领袖李克用死了,烦人的骚扰狂周德威也撤走了,我们还怕什么?只要在潞州城下晒晒太阳,抓抓蚤子,等着潞州城门打开的那一天就可以了。
为了面子,死也不撤回去。
面子问题害死人。
有了尽忠的手下,朱三放心了,他自个离开泽州返回老巢,而在十多天前,周德威刚领着大军回到太原。
到了城外后,周德威下令就地扎营,然后他跳下战马,放下兵器,卸下战甲,穿上素服,步出了营房。在门口,部下拦住了他。
将军要去那里?
回城!
部下叫道:等等,我们随将军一起回城。
周德威回头,缓缓说道: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们在这里候命。
部下很惊诧,这些人在外面已经出差一年多,眼下太原的局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谜,只听说老首长李克用死了,少爷李存勖接了位子,而没过一会,又听说在军中素有威望的李克宁被干掉了,虽然据通报是因为谋反,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是少东家是准备除旧布新,斩杀旧将呢?
可周德威铁青着脸,这位大将本来就脸黑,五官似乎没有关联牵扯肌肉,平时难得笑笑时,都像在板着脸,这会真板着脸了。。。。
再没有人敢起哄要同去同去。
周德威孤独的身影走向太原,步伐坚定,内心苍凉,仿佛走向自己的过去。
进入太原,他看到了李克用的棺椁,二十多年来,自己跟着东征西战的人已经没了气息,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周德威同志一生不苟言笑,永远都像在播新闻,其神情庄重严肃。笑也罢,哭也罢,他不说你绝不知道,要是让他拍表情五连拍,绝对只能出来一连拍,但那次,有些人看到了周德威另一张脸。
那是一张眼泪纵横的脸,这位驰骋沙场,流尽了鲜血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的人似乎将自己所有的积存的泪水释放了出来。
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有力的大汉伏在李克用的棺椁上,双肩耸动,哭泣的像一位被人抢走棒棒粮的小姑娘。
良久,周德威站起身,擦干眼泪,走到李存勖的面前,恭敬的行礼。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有时弯曲并不代表着失去,在周德威跪下的同时,所有的太原人都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放下一切猜忌,放下一切忧虑,李克用同志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按照李克用的遗嘱,葬礼很简单,可能还不如眼下某些官员死老娘的排场,最后,他被安葬在雁门(山西代县),那里是他们家的老根据地,睡在那里,李克用会比较安心。
现在,是时候完成李克用最放心不下的交待:救李嗣昭。而阻挡李存勖发兵潞州,解救李嗣昭的人也正是李克用。
因为李存勖还得完成一个过程:守孝。
这个过程很长,往多了说,得三年,往短了说也要三个月。李嗣昭能不能再支撑三个月不知道,但他肯定支撑不了三年,李嗣昭同志也是人,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饭也会提前到下面见义父的。
潞州城上李嗣昭谈笑风生,悠然自得,可他那干裂的嘴唇出卖了他的焦虑,潞州城已经粮袋见底了。
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变通。而李克用在临时之死已经留下变通的方法,这个方法在礼仪学上叫以日易月。
国有大难,君有重任,而大孝不在礼节,在于传承家业,所以守孝一日替一月。足二十七日,可除孝服,扫强敌,救忠将。
只要二十七天,二十七天里,可以缅怀先人,勿忘父耻。二十七天后,剑将出鞘。
只是这些天,除了给李克用同志上上香,烧点纸钱,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有一些人出太原,向北出塞,寻找契丹阿保机的营帐,这些使者随身拿了许多礼物准备跟这位契丹领袖重修旧好,顺便通报一下李克用的死讯。当然,要阿保机来参加追悼会随礼默哀已经不太现实了,但只要拖住这位野心家,让其不要轻举妄动就算达成了目标。而有些人往东北奔赴幽州,刘守光跟沧州大哥刘守文大战数回,有些顶不住,又给太原写了和解书,这些人正是去回应幽州的,据说他们随身带着友谊和谅解。
当然,和好只是表面的,刻着契丹和幽州名字的箭正躺在李家的庙里。
而有一个人领着随从出太原径直向西,他不是去取经,而是去寻找帮手。这一路将是数路当中最危险的一路,所以领着这支使节团的人是太原的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