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终结十六国(8)未结局的结局(下)
首先谈谈崔浩。
作为十六国时期的天下第一才子和拓跋焘身边的头号谋士,白马公崔浩对于北魏的统一北方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不论是北伐柔然、西讨赫连,还是后来翦灭北凉、平定卢水胡盖吴的叛乱,崔浩的谋划和计策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除了军事谋略之外,他对北魏的典章制度、内政建设也同样居功至伟,对此,顶头上司拓跋焘先生的心里最为清楚不过,所以后来他不但授予了崔浩司徒、侍中、特进、抚军大将军等位极人臣的官位,而且命皇家乐队谱曲歌颂崔浩道:“智如崔浩,廉如道生。”(长孙道生以清廉简朴著称)
一次,拓跋焘作推心置腹状对崔浩道:“爱卿你才智渊博,侍奉朕的父祖至今,忠诚著名于三朝,所以朕才如此亲近重用于你;希望你尽心辅佐,进言劝谏不必隐瞒,即便朕有时难免会迁怒于你,对你的意见或许也不会采纳,但久而久之朕终究会明白你的金玉良言。”还有一次,拓跋焘指着崔浩对新近降附的高车酋帅们道:“你们别看此人是个文弱书生,力不能弯弓、手不能持矛,然其胸中所怀,不下于十万雄兵。朕常有征伐之意而不能自决,之所以前前后后取得那么多功绩胜利,全是因为有此人在旁指导啊!”拓跋焘甚至还对尚书各部门颁下诏令:“凡是军国大事,你们自己决定不了的,就去向崔浩请教,然后再实施。”其对崔浩的信任和重用,达到了如此程度。
然而到了太平真君十一年(450),拓跋焘却突然下令将崔浩处死,而且还是“族诛”,连带被杀的除了清河崔氏满门老幼,还包括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这些崔浩的姻亲,其株连之广、影响之深在北魏历史上堪称空前绝后。行刑之日,崔浩被置于囚车之内游街过巷,由几十个卫士轮流向他的身上脸上撒尿,其哀号惨呼之声一路可闻。在北魏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大臣像崔浩这样遭受到如此残忍的屈辱和刑罚。
那么,对于这位曾立下无数功勋的股肱之臣,拓跋焘为何又要痛下杀手呢?
这便是北魏历史上著名的“国史之狱”。
早在拓跋珪时期,他就曾效法中原王朝的惯例命邓渊等史臣修撰关于拓跋部早期事迹的史书。不幸的是,后来邓渊被拓跋珪所杀,其罪名语焉不详,其实很可能与后来的崔浩一样,正源于笔头获罪。邓渊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修史工作停滞不前,直到太武帝拓跋焘即位后第六年,才恢复了修史机构史馆,但此后仍然进展缓慢,这当然是由于史臣担心因文获罪束手束脚的缘故。拓跋焘平定北方后,对自己建立的千秋功业没有史籍记载以流传后世颇为不满,这才授权崔浩全面主持修史工作。为此,拓跋焘还专门下诏,命崔浩撰史一定要实事求是,“务从实录”。
邓渊被杀之时,崔浩也在朝中为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岂不知这是一条充满了机关陷阱的险途?然而一则为了回馈拓跋焘的信任,二则出于知识分子文以载道通古今之变的使命感,他还是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将这副重担挑了下来。十年后国史修成,崔浩将其与自己批注的五经一起刊刻于石板之上,立于京师通衢之所,却不料终究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原来,在这部记载从拓跋部先祖至“今上”拓跋焘时期的国史中,出现了太多令包括拓跋焘在内的鲜卑贵族们颇为忌讳的事迹。虽然这部史书的具体内容早已无人知晓,但我们可以想像,其中像拓跋珪生母贺氏曾上嫁其“公公”什翼犍并又生下子嗣这类汉人看来逆天理、乱人伦的丑事恐怕是免不了的。蒸母报嫂、翁媳婚配这些游牧社会特有的传统习俗,在拓跋部并未入主中原之时尚属稀松平常之事,而到了渐染汉风的拓跋焘时期再回头去看,就未免有些不合时宜耸人听闻了。崔浩将这些丑闻秽事如实记录于史也就罢了,居然还刻在石头上公开出版供人浏览,就实在是让这些不愿正视自身历史的鲜卑人情何以堪了!于是朝野大哗,纷纷指责崔浩的史书“暴扬国恶”、“备而不典”,摆明了是要扯下咱们老祖宗的遮羞布给咱们难堪嘛。
国史事件正如打开了一道闸门,崔浩从政数十年来树立的敌手、得罪的人纷纷借此宣泄他们的仇恨和不满,而他得罪的人又实在太多了些:他推崇士族、分明族姓的政治理想让他得罪了大部分鲜卑亲贵,他提倡道教、诋毁佛教让他得罪了那些信佛之人,他直言不讳、好议人短的性格使他在朝野中树敌甚多,他高超的才智、卓越的功勋也引起了无数人的妒忌之心,他尽心辅佐、维护君权更是招来了包括太子拓跋晃在内的东宫集团的仇恨。几乎可以说,在崔浩政治生涯的晚期,除了皇帝拓跋焘的支持之外,放眼望去朝野上下全都是他的敌人。而现在,这唯一支持他的人也因为国史事件被严重地激怒了。尤其是此时北方已然平定,不由得让人怀疑拓跋焘是否已有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心。
所以,之后的结局已然注定:崔浩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诛之!
一代才子贤臣,白马公崔浩就这样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至于太武帝拓跋焘,也并没有比崔浩活得太久。452年三月,他死于自己宠幸的太监宗爱之手。而宗爱之所以弑君,乃是因为前一年正是由于他的告发,拓跋焘才处死了太子拓跋晃,可不久拓跋焘又颇为后悔,宗爱担心自己被事后清算的缘故。再向前推想,拓跋焘之所以杀死自己的儿子,又是因为太子监国十二年之久,东宫集团膨胀坐大乃至威胁到拓跋焘自己的帝位之缘故。如此看来,拓跋焘的死实与太子监国制度脱不了干系,而太子监国制度的发起者又正是崔浩。虽然当初崔浩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冥冥之中也可算崔浩为自己的惨死向拓跋焘报了仇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