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终结十六国(8)未结局的结局(上)
攻下统万城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还在长安与奚斤相持的赫连定听说统万城陷落,也退兵逃往了上邽。奚斤遂乘势进据安定,赫连昌来攻,兵败被擒。赫连定逃往平凉(今甘肃平凉市华亭县西),自称为帝,便是胡夏的末代国君。
为避免亡国灭种,赫连定的政策是与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结盟,双方约定共攻北魏,灭魏之后恒山以东划给刘宋,恒山以西则属夏(基本上是以太行山为界),至不济也弄个鼎足三分之势。可惜他赫连定不是刘皇叔,三年后宋文帝发动第一次元嘉北伐,赫连定趁机寇掠魏境,面对东西两线同时作战的形势,拓跋焘决定东守西攻,御驾亲征赫连定,于430年底攻克平凉、安定,赫连定狼狈逃往上邽。与此同时,北魏河北镇将利用冬季黄河封冻的机会发动反击,刘宋守将到彦之、王仲德等奔败而回,不用等拓跋焘亲自出手,第一次元嘉北伐就以草草失败而告终。
搞笑的是,虽然赫连定衰到了只剩下一个城池、一两万人,但旁边还有比他更衰的。自从前秦末年就盘踞陇西四十多年的乞伏鲜卑政权——西秦,由于内有饥荒叛乱外有北凉侵逼,至此也走到了穷途末路。早就向北魏表示臣服的乞伏暮末(这名字咋起的,又是暮年又是末日,不亡国才怪!)向拓跋焘上表,请求举国内迁。拓跋焘说行,还把安定以西平凉以东的二百里土地划给了他。乞伏暮末把城池房子都烧了,带着老婆孩子走到半路,却被赫连定拦住过不去,无奈只好退守南安(今甘肃陇西东南)。到了431年春天,城中大饥,人相食。赫连定派了一万人来打,乞伏暮末舆榇出降。赫连定在被别人灭掉之前,居然先过了一把灭亡他国的瘾。
仅仅半年之后,迫于北魏的压力,赫连定想继续向西方寻求安身之处,就挟持西秦百姓十余万口西渡黄河,准备抢夺北凉的地盘。哪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青海为根据地的另一个游牧民族吐谷浑半路杀出,趁其半渡之时从旁截击,生擒赫连定。最后的匈奴政权胡夏就这样窝窝囊囊地亡了国。
至此,十六国时期的少数民族政权,如果不算游牧边荒的吐谷浑和柔然,则只剩下了北魏、北燕、北凉这三个国家。北燕和北凉皆僻居边地,国穷民少,中原大乱之时他们尚可割据一方以自保,现今北魏士马雄强,拓跋焘勇武盖世,这两个小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之相抗的。436年,北魏灭燕,三年后灭凉。经过五十多年的分裂状态,中国北方复又统一在一个政权之下,形成了与南方刘宋政权两相对峙的局面,历史上称之为南北朝。
自西晋末年匈奴人刘渊起兵于离石,至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一统北方,这一百三十多年里,除了极少数的清平年月,大部分时间里北方地区——尤其是以洛阳、长安为核心的中原地区——都处在刀兵四起狼烟遍地的动乱、战争状态。包括汉族、匈奴、鲜卑、羯胡、氐人、羌人在内的各族英豪纷纷登台,以如山的尸骨如海的鲜血为筹码,以皇冠权杖项上人头合族性命为赌注,以神州大地万里河山为赌场,展开了一轮欲望与权力交织、阴谋与阳谋纵横、华夏与夷狄竞进的旷古豪赌;一个个国家建立又倒掉,一位位帝王登极又垮台,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曾经的王图霸业,转眼间如灰飞烟灭,不尽的恩怨情仇,只余下些雪泥鸿爪;到头来,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毕其一生所建立的显赫功业,却大多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最终,一个来自大草原深处的、当时人眼中最为野蛮、最为落后的鲜卑部族——拓跋部乘时崛起,凭借他们的弓马铁蹄削平群雄统一北方。个中缘由,除了他们较晚加入赌局得以“后发制人”之外,拓跋鲜卑建立了一套符合自身特点的行之有效的统治制度才是关键。这其中既包括本书中曾提到的子贵母死、太子监国制度,也包括未及提到的宗主督护制、从拓跋珪时期便开始实行的各种汉化制度、乃至后来孝文帝改革时期的三长制、均田制等等。正是在这些制度的保驾护航之下,拓跋鲜卑的统治核心才保持了相对的稳定与活力,从而一边完成自身的封建化,一边仍有余力持续对外扩张。
毋庸置疑,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五胡十六国都是中国历史上破坏性远大于建设性的一段倒退时期——如果历史可以用“进步”与“倒退”的标准来衡量的话。英雄豪杰们荡气回肠的故事背后,却隐藏着无数小老百姓的痛苦与血泪,每一次的江山易手政权更迭,总要出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凄惨景象。然而我们又似乎不能简单地将这些过错归咎于本书中那些主人公们,因为他们自己也只不过是滔滔洪流中的一滴水、滚滚红尘中的一粒沙罢了。汉晋以来悬而未解的诸多边疆民族问题,像一根根堆积起来的枯枝干柴,到了晋末八王之乱后,终于引发了链式反应,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把整个中原灼烧成了特大号的高温熔炉。五胡英豪们竞逐天下霸权的同时,也身不由己地投入其中熔化其内,到拓跋焘平定北方之时,这熔炉内的铁水早就混杂了数不清的民族成分,只是尚未成固定之形而已。
虽然拓跋鲜卑最终将这些不同的民族成分包容其中,但要想将其完全消化却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拓跋部自身的转型也远未完成。套用唐德刚先生的著名譬喻,北魏这条大船正在穿越狭窄凶险的“历史三峡”,而包容其中的匈奴、羯胡、氐族、羌族甚至其治下的汉族都只不过是船上的乘客罢了。这趟旅程之所以凶险艰难,是因为作为一个曾经最为野蛮最为落后的游牧部族,拓跋鲜卑每向汉化和封建化的方向前进一步,就意味着对过去自我的一次解剖和否定,也就必然会带来血肉剥离灵魂撕裂的痛苦。拓跋珪时期的部落战争和他制定的残忍的子贵母死制度,便是这剥离、撕裂的一个典型。直到后世经过孝文帝时期的汉化改革以及北魏末年的六镇大起义,这转型才算完成了大半,而最终彻底驶出三峡则更是降及隋唐之世了。
在本书的叙述即将结束之际,有必要再对两位主人公的最后命运做一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