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腥风血雨和重重围困中，长安城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年。不论怎样，总得过年不是？当时城里已经闹起了大饥荒，正月朝会之时，许多官员将领不顾礼仪，当着苻坚的面狼吞虎咽。甚至有人回家后，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给妻儿吃。此情此景，真是让苻坚情何以堪！

城里面凄凄惶惶，城外面却是张灯结彩。在一片鼓乐声中，慕容冲登坛称帝，改元更始，史称西燕。目睹这位堂叔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年仅十三岁的慕容盛悄悄对慕容柔说：“做十个人的头领，也要才过九人才能自安。现在中山王才未过人，功未有成，就骄侈如此之甚，恐怕将来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年过完了，接着打吧。

卷六大秦帝国（18）日落五将山（下）

在接下来的数个月当中，燕秦双方互有胜负，并且战事越来越趋于惨烈。白渠一战，苻坚身陷重围，全靠邓氏兄弟（邓羌之子）等禁军将领拼死奋击才幸免于难；慕容冲遣高盖等人夜袭长安南门，突进城后被窦冲、李辩击败，杀死的一千八百人全被饿疯了的秦军分尸而食；三月，苻坚大破慕容冲于城西，追奔败兵一直杀到阿房城；慕容冲又亲自带兵去攻骊山，守卫此地的苻方败亡；继而秦左将军苟池为了抢收青麦，被燕征西将军慕容永击斩。苻坚大怒，派自己的女婿杨定率精骑两千五百突入燕军阵营，俘获一万多鲜卑人而还，而这些战俘被苻坚全部坑杀。

那时，长安四周随处可见累累白骨，天空中数不清的乌鸦在盘旋悲鸣。道路断绝，千里无人烟。

五月，慕容冲亲自率众攻城，而苻坚也顶盔贯甲在城墙上督战，史载其“飞矢满身，流血遍体”，真是拼上了老命，好在其甲胄精良，没有受到重创。

苻坚苦心治秦近三十年，毕竟是关中百姓民心所向。除了新平县全城五千余口面对姚苌的围攻誓死不降外，当时冯翊郡（今蒲城、大荔、韩城一带）也有三十多个壁堡相约结盟，每天派人穿越封锁线向长安城里送粮食，因此被燕兵杀死的不在少数。苻坚知道后感叹道：“当今寇难纷纭，非一人之力能够挽救。你们何必白白为此牺牲性命啊！”

也许，仅凭这些百姓的热血确实难以挽狂澜于既倒，但他们却心甘情愿为这样一位好皇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被慕容冲阵营掳掠进去当民夫的一些百姓送出信来，请求苻坚约定日期进攻，他们愿在内纵火为呼应。苻坚不同意，说我这些精兵猛将尚且无可奈何，你们手无寸铁，我怎么能忍心见你们徒然送死！报信的人再三请求，苻坚只好勉强同意。结果当日在慕容冲营中纵火的百姓反被风火所烧，幸存的只有十之一二。苻坚为此大哭一场，亲自设祭为亡灵招魂：“有忠有灵，来就此庭。归汝先父，勿为妖形。”回来吧，我大秦忠勇的子民！你们英灵不远，当与我苻坚同在！在场众人无不唏嘘落泪。三辅百姓知道后，都说：“愿与陛下同生共死，誓无贰心！”

然而战争是如此的残酷，有时并不以民心为转移。

经过长达半年多的攻杀围困、饥饿疾疫，长安城内无粮草、外无救援，兵将死伤殆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一到了这种绝望境地，往往特别迷信，何况苻坚从小接受的就是儒家教育，对谶纬之说向来颇为信奉。当时有一本流行的谶书《古符传贾录》，里面写道“帝出五将久长得”，而且先前还有童谣也说：“坚入五将山长得。”在无尽的忧虑和一次次思索中，苻坚认为，这可能是上天的一个启示，指示自己唯有出奔长安西北的五将山才能破解此番劫难。于是苻坚安排太子苻宏留守，叫他坚守不出，自己将从陇西一带收兵运粮以图挽救危局。

这一天，苻坚带着张夫人、幼子苻诜等数百骑突围而出，向西疾驰而去。一路宣告诸州郡，相约以初冬共救长安。

时值盛夏，渭水岸边杨柳葱郁，野花盛开，大自然好像对人间的纷争根本无动于衷，死者的血肉浇灌了土壤，只会让这些花草生得更恣肆绚烂。如果不是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苻坚几乎就要产生错觉，相信这不是一次亡命的出逃而是一次畅快的游猎了。其实苻坚自己也知道，到了五将山也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但他却仍然需要一个目标，一个有明确方向的目标，无论如何，那总好过困坐愁城度日如年。

即便那里是终点。

七月，苻坚抵达五将山。但随后而至的，却是姚苌派来的骑兵。五将山接近姚苌的势力范围，而这个人是非常善于把握机会的。

数千甲骑向山坡围了上来，苻坚身边的兵众纷纷惊恐地逃散，只剩下十几个近侍还随立在旁。他们发现，秦王陛下神色如常，他坐在一块青石上，说自己饿了，快取酒食来。

苻坚一边饮酒用膳，一边欣赏着美丽的山景。

远处，正残阳似血。

坚出五将，姚苌得之。

一个月后，姚苌屡求传国玉玺不得，遣人缢杀苻坚于新平佛寺中。时年四十八岁。

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雄主，那个缔造大秦帝国的千古圣君，在追求自己理想的道路上功败垂成，被一个自己当年宠幸的佞臣攻逼而走，最后死于另一个曾被自己饶恕的人之手。

而留守的太子苻宏，只坚持了月余即弃城而走，辗转投入东晋，最后因参与桓玄篡晋而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