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大秦帝国（16）帝国崩坍（上）

当淮淝战场全面溃败的消息伴着络绎于路的逃亡士卒飞速传播开来，前秦的整个战争体系也开始崩解。绝大多数尚未抵达前线的部队一哄作鸟兽散，纷纷扔掉武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于是苻坚自称可以投鞭断流的百万雄兵，仅仅数天之内即灰飞烟灭，和他统一天下的梦想一起倏忽化作了泡影。

他的悲剧，则是他人的喜剧。

淮淝战报同样传入了建康城。当时，谢宰相仍在从事他的日常娱乐活动——下棋。他接过战报，看了看，随手放在床上，神色如常继续下他的棋。对面的棋友问，前方到底咋样了？谢安只是淡淡地说：“小儿辈已破贼。”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棋友将信将疑，心中忐忑，估计又没少走臭棋（不知这次两人有没有赌别墅）。此局对弈究竟结果如何史料未载，但未必就是谢安能赢，因为他虽然涵养功夫了得表面淡定，心里头其实早high翻了天，下完棋回屋的时候激动得一脚方步没踱准，木屐的屐齿被门槛磕折了都不知道。

这边东晋朝廷里一番欢天喜地自不待言，那边的苻坚却是凄风冷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溃退时仪仗器用都丢了，金根云母车也没了，混乱中苻坚甚至中了一箭流矢，所幸伤势不重。在几个贴身侍从的扈随下，他狼狈不堪地单马逃回了淮北，路上甚至找不到吃的，让这位帝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此时有一小民向苻坚献上用猪肘子炖的汤饭，苻坚吃了以后大赞美味，当下决定赏赐他帛十匹、绵十斤（大概是打白条），然而这个无名的小老百姓竟说出这样一番让苻坚吃惊的话来：

“传说天上的白龙厌倦了仙池中的生活，变成小鱼到人间来戏耍，却反被渔夫所获，没想到这白龙鱼服之事陛下您竟亲历目睹了。（你不好好在皇宫呆着，跑到前线来干吗呀！）陛下饱受风尘之苦，难道是上天的错吗？（是你自作自受！）且妄施不为惠，妄受不为忠。陛下乃臣之父母，儿子赡养父母还要什么回报！”说完转身而去。

这就是中国的小老百姓。他们世世代代在土地上辛劳，输纳沉苛的赋税，承担繁重的劳役，用自己的滴滴血汗维持着当权者对国家的统治，许多时候他们还要放下锄头拿起武器，告别家园妻儿远赴战场，用自己的头颅为帝王将相们铺就宏图霸业名垂青史之路。末了，他们还不求回报，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在种种波澜壮阔的历史表象背后，他们才是恒久不变的基石。

望着这小民渐行渐远的背影，苻坚感到一阵阵的愧疚，他转头对宠妃张夫人道：“朕若用朝臣之言，岂能有今日之事？朕还有何面目再为天下子民之君啊！”不觉已是潸然泪下。

苻坚一路北返，一边收集亡散，渐渐身边有了一千多人。听说附近有秦军大部队经过，苻坚前去投奔，没想到竟然是慕容垂的军队。

淝水战败之时，慕容垂所部三万人正在西边防备荆州的桓冲，加以他平素勒军严整，所以众军全线溃散，唯独他一军全师而退。

见苻坚来投，世子慕容宝劝慕容垂杀掉苻坚，因而起事兴复大燕。慕容垂道：“你说得固然不错，但他现在一片赤诚来投奔于我，我怎么能反而杀了他呢！如果天要亡秦，以后不愁没有机会。不如暂且护送他北还，再等待更好的时机，如此既可不负他年之恩，又能以义取天下。”慕容德也来劝，说两国相争，靠的是实力，你讲什么仁义嘛！再说了秦国灭我大燕，是咱们的仇人，他苻坚对你又有什么恩情！

慕容垂又道：“当年我先被太傅（指慕容评）不容，后又被王猛所忌，秦主不但不疑，反而待我以国士之礼。近年虽立下些许战功，却难报此恩德于万一。假使秦运当终，天命归我，我当怀集关东，兴复先帝之业，关西之地非我辈所能有啊！”不但不同意杀掉苻坚，反而将军队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在此，让人不由得不佩服慕容垂的老谋深算计高一筹。他之所以不杀苻坚，顾念昔日之恩义固然是光明正大的理由，但这理由在他心中有多大的份量就难以被外人所知了。更重要的原因是，虽然全线溃败已成定局，但北方的形势尚未明朗，大批败军包括慕容垂自己都还在北归的路上，而慕容氏的根基是在河北，如果此时就起事，必然使自己成为惹人注目的出头鸟，反而会陷入难以估量的危险；何况慕容垂当初叛逃前燕，已经负有背主之名，此番若杀了苻坚再戴上弑君的帽子，身为大丈夫如何还能立足于世？至于那三万人马，虽然跟着他打了几年的仗，但毕竟不是鲜卑族的子弟兵，愿不愿意跟着他造反还是两说的事，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所以慕容垂才有此决定。

在慕容垂的护送下，聚集到苻坚身边的亡散军队越来越多。当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有十余万之众。苻坚来不及休整，继续向关中西归。而此时，慕容垂却不想再往前走了。正如他第三子慕容农所说，现在已经到了果熟自落的时候。队伍行至渑池境内，慕容垂请求苻坚准许自己返回邺城，理由是河北人民听说咱们打了败仗，社会很不安定，有闹出动乱的苗头，我愿意拿着诏书去宣慰安抚他们的情绪，顺便拜谒一下慕容家祖宗的陵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