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大秦帝国(11)盛世阴云(上)
为赏灭燕之功,苻坚封邓羌为使持节、征虏将军、安定太守,赐爵真定郡侯;杨安为吏部尚书,博平县侯;张蚝为前将军,其余将士各有封赏。
而立有殊勋的王猛,不但被升为使持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冀州牧,进爵清河郡侯,且苻坚还将慕容评府第中的财物尽数赐给他,并加赏美妾五人、上女伎十二人、中女伎三十八人,马百匹,车十乘。王猛上疏坚决不肯接受,苻坚笑说,当年魏绛和戎犹有丝竹之赏,山甫翼周亦有车马之荣,(魏绛,晋国贤臣,辅佐晋悼公;仲山甫,周朝贤臣,辅佐周宣王)现在你功劳比他们俩都大,职责比管仲曹参还重,赏你这点玩意儿算什么,给朕个面子你就接受了吧!
在我看来,苻坚的话一点儿也不夸张。王猛对于前秦政权的卓越贡献,足可令管仲、魏绛等人汗颜。
燕亡之后,其王公贵戚文武百官大都被苻坚迁往关中居住,原属其辖境内的关东六州急需建立新的统治秩序。这一重任自然落在了王猛的肩上。他坐镇邺城,考察民情,处理庶政,寻访人才,拣选六州各级官员,使河北地区很快就恢复了安定。
随后,王猛又被任命为丞相、中书监、尚书令、太子太傅、司隶校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数年之后又加司徒。朝廷内外各种军国事务,事无巨细,都要经由王猛处理。史书记载,王猛执政刚正廉明,既高效又公平,他贬斥那些尸位素餐的无能官员,提拔那些德才兼备的实干者,对外勤修武备招抚远夷,对内普及教育劝课农桑;在他的治下,“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任,庶绩咸熙,百揆时叙”,前秦进入了国富兵强的黄金时代。
那时,中原地区出现了自晋末丧乱以来久违的清平岁月。“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关中百姓也用歌声来描绘他们的幸福生活:“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硃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而这一切,无不渗透着王猛的心血。
对此,感受最深的某过于苻坚了。有一次苻坚曾从容对王猛言道:“有爱卿宵衣旰食、忧劳万机,朕好比周文王得到了姜太公,可以整日优游以度余生啦!”猛曰:“不图陛下知臣之过,臣怎么比得了古人!”苻坚笑道:“要让我来看,姜太公也比不了你呀!”苻坚还常常对儿子苻宏、苻丕等说,你们对待王公,要向对待我一般。足可见王猛在苻坚心目中的地位。
正是由于前秦国力的强盛,苻坚才得以不断对外扩张,向着一统天下的梦想迈进。自建元九年(373)始,苻坚先后对东晋、前凉、拓跋鲜卑发动了三大战役:
建元九年九、十月间,苻坚命杨安、王统等兵分两路,自汉川南下,攻入东晋梁、益二州。在两个月内拔汉中、克梓潼、下成都,取得了今四川、贵州的大片土地;
建元十二年八月,令梁熙、苟苌、姚苌等统步骑十三万渡河西征,月底即平定了盘踞河西走廊已七十多年的前凉政权;
同年十月,苻坚以幽州刺史行唐公苻洛为北讨大都督,帅幽冀之兵十万征伐拓跋鲜卑,使邓羌、张蚝等七将统步骑二十万,东出和龙,西出上郡,与苻洛汇合。在前秦雄兵的打击下,拓跋鲜卑发生内乱,拓跋什翼犍被杀,代国覆亡。
至此,前秦一统北方。其版图东起辽东,西至玉门(384年吕光又征服了西域),南抵淮河,北越大漠。在中国大地上,只剩下了偏安江南的东晋尚未臣服于苻坚的脚下。
然而就在前秦的国势如日中天之时,却总有一些不祥的预兆频频显现,如同蔚蓝的天空里时而飘过的几朵乌云,让人陡增杞人忧天之感。
卷六大秦帝国(11)盛世阴云(下)
首先是前燕灭亡后遗留下来的问题。
早在王猛刚刚攻克壶关、燕秦潞川决战尚未开始的时候,前燕的大臣申胤便做出了一个预言,他认为燕国必亡,但“福德在燕”,一纪之后燕国必将卷土重来恢复河山。一纪,即十二年。申胤之所以做出如此判断,根据的是神秘玄奥的星相。但在我看来,燕国真正的“福德”在于其统治基础。慕容氏经营河北已三十多年,虽然由于末期慕容评等贵族的专权和腐化,导致其内部出现了分裂、削弱了抵御外敌的能力;而前秦的征伐又仅仅是通过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摧毁了前燕的统治核心,好比常山之蛇,虽然蛇头被斩,但蛇身尚在。重要的是,苻坚并没有将蛇头彻底消灭,而是接收和控制了起来。
燕亡后,苻坚将少主慕容暐以及前燕王公百官等四万余户鲜卑人迁至长安居住。其待遇不但不是战俘,反而封官的封官、优待的优待,甚至连罪魁祸首的老糊涂慕容评也被封为给事中。即使是在慕容垂进谏,说慕容评这样的奸人不应该留着祸害人间之后,苻坚仍然没有杀他,只是贬其到外地当太守。
不能不承认,苻坚对前燕贵族臣僚的优待有利于短时间内稳定关东六州的局势;但不论是在朝廷之中还是京师之内,鲜卑降人的数量都实在是太多了,许多慕容氏子弟因才能被苻坚赏识,甚至官居军政要职。他们虽然表面上忠于苻坚,但内心深处无不怀有慕容公子那样“兴复大燕”的执着理想。比如宜都王慕容桓的儿子慕容凤,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阴有复仇之志”,便知与鲜卑、丁零各族有本领的豪杰结交;其余如慕容绍、慕容楷等也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更不用说雄才大略的慕容垂了!
对此,英明的上天似乎早有预示,而前秦的一些有识之臣也颇以为忧。373年,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显现于夜晚的天空,出尾箕,经太微,扫东井,从四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冬天仍未消失。前秦太史令张孟向苻坚分析道,尾、箕是燕地的分野,东井则是秦地的分野,扫帚星起自尾、箕横扫东井,这是十年之后燕当灭秦之象!并劝苻坚早日诛除慕容一族以消天变,但苻坚并未听从。
苻坚的弟弟阳平公苻融也上疏说,慕容氏父兄子弟在朝廷里势力强大,是养虎为患,上天的警示不可忽视,陛下应多加留意!苻坚却说,我正要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你们的心胸实在过于狭隘了。只要勤修德政,自然可以禳除灾祸,只要把自己的事办好,何必担心什么外患!
次年冬天,灾异再次出现。有一个人不知怎的竟溜入了禁宫重地,在明光殿前大呼道:“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甲申,推算起来当是十年之后的公元384年,乙酉是385年;鱼和羊,加起来就是“鲜”字。这句话的意思明摆了是说十年之后鲜卑人要大开杀戒,而且还悲惨到一个不剩的地步(无复遗)!如此恶毒的诅咒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但当时宫中卫士众多,不但没抓到此人,甚至连他什么相貌都没人瞧见。所以坊间小民一度盛传,这是上天派来的“诗妖”,预示鲜卑人将要祸乱前秦。秘书监朱肜、秘书侍郎赵整借此向苻坚苦谏应诛除鲜卑,苻坚还是不听。
实际上,苻坚对于过去的敌人、现在的降臣这种宽和到近乎纵容的态度,还不仅仅局限于对鲜卑人。比如羌族豪酋姚苌(姚襄的弟弟),就被苻坚任命为将军,颇受重用;而被俘的前东晋梓潼太守周虓,不但当面骂苻坚为“氐贼”、污蔑前秦君臣为“犬羊”,而且还几次三番向东晋传递机密情报,甚至直接参与谋反,但苻坚就是不杀他,反而称赞他的忠贞品行。更有甚者,由于利益分配不均,前秦内部曾爆发过数次宗王谋反,而对于这些谋反的宗王,苻坚仍然善心大发一个不杀,顶多发配边疆了事。凡此种种,甚至连编撰《资治通鉴》的司马光老头也按捺不住,跳出来大发感慨,指责苻坚有罪不诛,宽恕为逆之人,助长造反之心,这不是成心自己找死么!
按照司马光的逻辑,对此只可能有两种解释:
一,苻坚好坏不分,是个昏君;
二,苻坚同志有严重的SM倾向,人家越不待见他他越happy。
如果你对以上解释并不认同,那么你可以考虑一下邙山野人的第三种解释:
苻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受的是理想主义的教育,儒家经典中那些古代的圣王先贤们是他效法的对象,圣君贤相、六合一统、八方来朝、天下大治是他的终极理想;他相信天道,并对此抱有强烈的使命感;他坚信道德和仁义施予人心的力量,所以他宽恕自己的对手、容纳自己的敌人。
然而这个世界却是如此的残酷而冰冷,对理想主义者尤其如此。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政治上的理想主义,是苻坚取得不世之功的原因,也是他最后悲剧结局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