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大秦帝国（9）王猛伐燕

慕容垂虽然拒绝了慕容楷的劝告，但他知道，杀身之祸近在眼前，自己虽然死不足惜，但若不想些办法，自己的子孙亲戚势必受此连累。是以忧从中来，一夜之间额头鬓角不觉又添了几许白发。

父亲的痛苦被世子慕容令看在眼里。当室内只剩下父子二人之时，慕容令恭恭敬敬说道：“父亲您近来面有忧色，可是因为主上冲幼、太傅嫉贤，让您功劳越高越受猜嫌吗？”

慕容垂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竭力致命以破敌寇，本为保全家国，哪里知道功成之后，反致身无所容！你既知我心，可有良谋？”

慕容令思忖片刻，道：“如今主上暗弱太傅掌权，一旦祸起肘腋，我们必猝不及防。若要保族全身，而又不失大义，我们不如逃往旧都龙城，然后再奉表请罪以待主上明察。若主上能够悔悟，则是大幸；如其不然，我们可以内抚燕代，外怀群夷，凭卢龙塞据险自守，亦不失自存之道。”

好吧，为今之计似乎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慕容垂点头同意，父子二人遂商定了出逃的具体计划。

十一月初一，慕容垂向少主慕容暐请假，说要到巨鹿一带打猎，就带着儿子们微服出了邺城，一路向北疾驰。为保密起见，慕容垂没有告诉其他人此行的真正目的。但随行众人越来越感到奇怪，因为怎么看大家都不像是要去打猎，反而像是逃跑。于是慕容垂才正式告知众人，你们的怀疑没有错，这的确是一次出奔。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抛妻弃子跟着慕容垂到冰天雪地的东北喝风，路上开始有人溜号，过了邯郸后，连慕容垂的小儿子慕容麟也不见了。

原来，慕容麟由于是姬妾所生，向来不受老爸待见。小孩正值青春期，叛逆心理严重，一时冲动就跑回了邺城，向朝廷告发了慕容垂。慕容评一听，这还了得！急忙派了追兵日夜兼程来捉拿慕容垂。

到了范阳附近，追兵终于赶了上来。当时天色已晚，慕容垂命慕容令断后，一时追兵倒也不敢靠近。入夜，慕容令道：“本来我们想回到旧都去，但眼下消息已经走漏，即便逃得回去，机谋也难以实施。眼下秦王苻坚正在招揽四方英杰，我们不如去投。”

慕容垂负手望天，默然不语。如墨的苍穹上繁星闪烁，灰白的霜寒之气自地面缓缓升起。山村中的百姓早已进入梦乡，原野里的蛇虫鸟兽也已钻进它们的洞窟，难道天地苍茫，竟无我慕容垂安身之处？

到了这步田地，除了西去投秦，还能去哪里呢！

当夜，慕容垂命众人化整为零，隐去形迹，各自南返。他和慕容令等数人沿着太行山择小路而行，再次回到邺城，藏身于石虎的疑冢显原陵之中。几人正在此等候大家前来汇合，忽然四面出现数百骑兵，呼喝着朝藏身之处涌来。众人大惊，以为是有人叛变，朝廷派来了追兵。待骑兵逼近，才发现是出城打猎的豪族。他们的猎鹰飞了开去，于是众骑又一哄而散消失于原野之上。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慕容垂知道，现在留在自己身边的，是真正忠于自己的家人、朋友和部下。他斩白马祭天，与这些人歃血为盟。

紧接着，慕容垂一行自河阳津渡过黄河，经洛阳后抵达了前秦。

当秦王苻坚听说慕容垂来投的消息，他简直不敢相信。难道冥冥之中，老天真的要让自己平定燕国、统一北方么？不然何以慕容垂这样的英才竟会离弃了他的宗族骨肉而来投奔自己呢！

苻坚亲自赶往长安郊外，迎接慕容垂的到来。二人见礼之后，苻坚拉着慕容垂的手，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上天降下贤杰之人，注定是要让他们共成大业。朕将与卿携手平定天下，在泰山之巅告慰上天，然后将你的祖国归还于你，世世代代封居幽州，使卿去国而不失为子之孝，归朕而不失事君之忠，这难道不是一件美事么！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慕容垂是何等的心情，也不知道他对苻坚的话相信与否。他只是淡淡地辞谢道：“羁旅之臣，能够免罪已然为幸，封梓本邦之荣，非臣所敢奢望。”

我相信，慕容垂说得是真心话。作为一个在他人的忌妒和猜疑中度过半生的人，他深深地明白，客居异乡寄人篱下而又不至让主人憎恶是多么的难！

实际上，从慕容垂踏上秦土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引起了别人的嫌猜。而这个人，正是王猛。

平心而论，虽然王猛的性格不像苻坚那样宽和，但他对慕容垂的猜嫌却绝不仅仅是出于个人忌妒。出身贫寒的王猛比苻坚更了解现实的无情与冰冷，在他的设想中，凡是有可能威胁前秦利益的人都是需要防备的对象。慕容垂父子虽然落魄而来，却绝非池中之物，一旦风云际会，他们必定不甘于屈居人下。然而当王猛对苻坚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建议早日除掉慕容垂的时候，苻坚却说，朕正当收揽英雄以清四海，怎么能够无故杀之呢；况且他来的时候，我已推心置腹接纳他了嘛。匹夫尚不可违背诺言，何况朕万乘之尊！

王猛还想再说些什么，苻坚摆手制止了他，随即正色道：“朕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望着眼前这位踌躇满志的君王，王猛已经猜到，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了。

慕容垂投秦还不到一月，秦王苻坚即派辅国将军王猛、建武将军邓羌、建威将军梁成帅步骑三万举兵伐燕。

燕秦之战正式开始。

从前秦的出兵数量和战争进程来看，这次战事只是大举攻燕的一次热身，其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了取得前燕承诺的“愿割虎牢以西地以退桓温”的酬劳。当王猛的军队抵达洛阳城下的时候，前燕由于猝不及防，并未在城中驻防足够的守军（何况洛阳久经战乱，早已残破不堪）。于是王猛没有攻城，而是给守城的前燕武威王慕容筑送去了一封信。信上说，我国已经占据了成皋关、堵塞了盟津渡，你的退路已被彻底切断；而我王御驾亲征，率领雄师百万已经从轵关直取邺都；你现在内无足粮，外无救兵，我要是挥师攻城，你掂量掂量能挡得了么！

结论是，这是一封恐吓信。信上说什么退路切断、雄师百万、直取邺都云云，都是王猛扯淡。结果慕容筑看过信后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干脆投降得了！

这样，王猛不费一兵一卒，就取得了洛阳。沿黄河布防的乐安王慕容臧得到消息，率十万人马前来想夺回洛阳，却被邓羌击败，只好严防死守石门塞，阻遏秦兵渡河北上。

留邓羌戍守洛阳后，王猛回到了长安。由于克洛之功，苻坚要升他为司徒、录尚书事，爵平阳郡侯。王猛说什么也不接受，说我只不过取了一个城池，就给我三公这样的奖赏，要是平定了燕、晋，陛下您还拿什么封赏我呢！苻坚笑着说，朕要是不暂且让让步，怎么能显出爱卿你的谦虚风范？好吧官职这回就不升了，但平阳郡侯的爵位你还是受了吧！

几个月后，苻坚再次任命王猛为总指挥，统帅邓羌、杨安、张蚝等十员猛将步骑六万大举攻燕。考虑到慕容臧已在黄河北岸屯驻重兵，苻坚决定，这次出兵不走洛阳一线，而是由并州出师，攻取壶关后直捣黄龙。

临行前，苻坚至灞上与王猛送别。时值盛夏，灞水边一片郁郁葱葱。

苻坚亲自斟满一杯水酒，道：“今授以精兵，委以重任。爱卿可先破壶关，次平上党，长驱出潞川，直取邺城！此所谓迅雷不及掩耳也！朕当亲统大军以继卿后，舟车粮运，水陆俱进，卿勿以后援为忧。你我君臣二人到时邺城相见！”

王猛躬身将酒接过，心中颇为感触。我王景略本是一介寒士，而今得明主恩宠，内侍殿廷，外总六军，即将统领虎狼之师挥戈东进，建功立业指日可待。这一切又岂是当年沿街贩箕之时能够想得到的呢？他屈膝拜倒，道：“臣奉我大秦宗庙之灵，仰陛下神妙之策，荡平鲜卑如风扫叶，不劳陛下銮驾远征。师出之后，陛下即可于京师之内部置容纳降胡之所。”您就等好消息吧！

苻坚大悦。

王猛将酒一饮而尽，上马绝尘而去。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征的队伍正蜿蜒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