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邺中风云（2）继承人问题

后赵建平四年（333）的一天，襄国城内的寺庙中。老和尚佛图澄像往常一样，趺坐在大殿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天很晴，无云的天空里没有一丝风，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像老和尚一样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就此凝固成了永恒。

忽然，佛塔上的一只铜铃无风自鸣起来，铃声清越而单调，仿佛在重复诉说着什么事情。

老和尚睁开眼，枯干的脸上染上了一抹忧戚之色。

“铃音云，国有大丧，不出今年矣！”

石勒病了。

这一年他已经快六十岁了。年轻时多年的征战生活让他透支了身体的建康，如今他每一天都感到，那曾经使不完的精力正在弃他而去。六月时的一场雨只不过让他有点着凉，谁知竟至于卧床不起了。

唉！贵为帝王又如何，在生老病死面前，还不是和平头百姓一个样？

我石勒只不过是一个生长在武乡北原山下的小小胡人罢了。生逢乱世侥幸不死，居然还当上了皇上。半生戎马，杀人无数，荣华享尽，功垂千秋，此刻就算是撒手人寰，还有什么可牵挂的呢？

有的。

这就是继承人问题。

在石勒的诸子当中，长子石兴早死，次子石弘一直是他指定的继承人。这位太子可不像他老爹是个文盲，很小就受到了君子营中那些谦谦君子们的精心教育，所以自己也成了一个谦谦君子。石勒早就看出了纯文科教育的弊端，说现在世界不太平，不能光学文的，就指定人教他兵法和武艺。但很遗憾，太子石弘成年后，仍是人如其字（石弘字大雅），是一位儒雅的书生。

这让石勒有点不太满意，有一次他就跟徐光说：“大雅这小子过于沉静，一点也不像是将门之后。”

徐光道：“汉高祖以马上取天下，到了文帝则以玄默守之。圣人之后，必有胜残去杀者，此乃天之常道也。”

石勒一听不错，自己靠暴力建立的国家，未必一定要用暴力来统治，儿子若能像文帝那样以仁孝治天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龙心大悦，打消了顾虑。

石勒的顾虑虽然打消了，但徐光和程遐却并没有。石勒担心的是太子的能力，而他们两人担心的则是石虎的野心。尤其是程遐，他是太子石弘的娘舅，而且早就跟石虎结了仇。

那是石勒刚刚兴建邺宫时候的事。本来坐镇邺城的一直是石虎。程遐向石勒建议，应该利用修筑邺宫的机会，把石虎调出去，而让世子石弘来取代他镇守邺城。石勒依言而行。石虎当然不乐意离开经营已久的老巢，由此就恨上了程遐。而他的性格一向是睚眦必报、不择手段。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伙伪装的强盗闯入了程遐的府第，强奸了他的妻女，劫取了他的财物扬长而去。这当然是石虎的杰作，心知肚明的程遐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因此，一有机会程遐就在石勒面前告石虎的黑状，说中山王虎的勇略谁也比不了，而除了陛下您以外他又谁都瞧不起，他的性格又残忍毒辣又掌握兵权，陛下您在的时候自然没事，可万一您哪天不在了，他还能把太子放在眼里吗？为长远起见，陛下应该趁早除掉他。

然而程遐的状告得太直接，反而适得其反。对石虎和他的不和，石勒早有耳闻，就说道：“现今天下未定，大雅年纪尚轻，正要倚仗中山王来辅佐。他乃是我骨肉至亲，何至于如卿所言做出那种事来！你是怕有中山王在，将来你不得擅帝舅之权吧？不要为此担忧，朕会让你当顾命大臣的。”

听了这个回答，程遐眼泪都下来了，说臣担忧的乃是国家，陛下您却以为我是为了私怨，这让我怎么说呢！中山王虽然是皇太后抚养的，但毕竟不是亲生，就是对国家有功他现在的恩宠荣华也足够报偿了，然而他却仍然不满，这将来还能得了？陛下若不除他，臣恐将来宗庙会无人祭祀了啊！

话说得如此严重，石勒却依然不听。极度受挫的程遐回来告诉了徐光。徐光就比他讲策略多了，他没有直言犯谏，而是找了个机会旁敲侧击，说近来在东宫赴宴，见石虎对太子十分不讲礼貌。石勒听了他的话，默然不语。不久就命太子石弘试着代理朝政，并由中常侍严震辅导处理。由此朝中大权被宦官严震掌握了大半，石虎威权渐衰，门可罗雀，他就更加不满了。

石虎当然有理由感到不满。自从在葛陂投奔石勒以来，二十多年石虎亲冒矢石、东征西讨，立下战功无数；特别是石勒成为赵王之后很少亲自领兵，石虎南擒刘岳、北走索头（鲜卑），东平齐鲁、西定秦雍，略地十有三州，可以说是拓展了后赵一半的领土。所以，当石勒正式称帝大封百官之时，将大单于的名号封给了三子石宏（非太子石弘）而不是石虎，对此石虎极度不满。他愤愤地对儿子石邃说道：“大单于当以授我，今却授予那黄口小儿，想起来就让人郁闷，饭都吃不下！等皇上晏驾之后，哼哼，不能再给他留种了！”

而对于石虎的不满情绪，石勒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就在让太子石弘代理政事后不久，石勒在一次视察邺宫建筑进度的时候，顺道去了石虎的家。这突如其来的到访让石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想法已经暴露，幸亏石勒只是说道：“耗用民力之事不可并兴，待邺宫修成之后，朕再为你建造王府，你可不要因为住宅卑小就闷闷不乐哦。”石虎连忙磕头拜谢，石勒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朕与你共有天下，何所谢也！”

显然，石勒对石虎是有一定的戒心的，但他却并不想像程遐建议的那样杀掉他。这里面除了亲情的原因，主要还是他考虑到江南、四川未平，北方边境也并不安定，而太子石弘不擅军事，国家有事还需要石虎的能力。所以石勒才对石虎一边敲打、一边笼络，指望靠胡萝卜加大棒来降服自己这位桀骜不驯的侄子。

然而石勒疏忽了一点：马戏团里的老虎是否驯服取决于驯兽师手里的鞭子，当驯兽师变得软弱，挥舞不动皮鞭，野性难驯的兽王终究会露出它锋利的獠牙。

七月，石勒病重，诏太子石弘、中常侍严震和中山王石虎一同进宫侍疾。石虎立刻矫诏控制了禁宫，将石弘、严震与外界隔离开来，石勒病情如何朝廷百官根本得不到消息。石虎又秘密派遣儿子石邃带着本部骑兵三千，在襄国近郊的蝗灾区里游荡，随时准备进入首都控制局势。此时，政变已经如箭在弦。

弥留之际的石勒并不知道这一切。在意识尚清醒的时分，他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停灵三日即葬，葬后朝廷百官即可除服；

葬礼期间不禁婚娶、祭祀、饮酒、食肉，各地方征镇牧守不得擅离职守来奔丧；

以平常的衣物装殓，用普通的车马当灵车，坟墓内不陪葬金宝器物；

诸子应以司马氏各宗王为戒，兄弟之间互相扶持；

中山王虎宜深思周公、霍光之事，不要为后世落下口实。

这就是一代雄主石勒最后的惦念。此中含义，我想不难明白。

七月二十一日，石勒崩于襄国，享年六十岁。

在他离世的前夜，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黑红色的烟幕，坠落于邺城东北六十里处。附近的农夫见到，坠落之处的土地像被熔化了一般，中心处有块一尺见方的青色石头，敲上去声音如磬。

石勒的遗言言犹在耳，石虎就发动了政变。他的军队进入皇宫，劫持了太子石弘。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石弘吓得直哭，请求将皇位让给石虎。

石虎轻蔑地看着这个文弱的年轻人，语带讽刺地说道：“皇帝驾崩，自然太子当立，臣怎么敢乱这个规矩！”

石弘仍是流着泪推让不止。石虎勃然大怒，心说先帝何等英雄，儿子竟然如此熊包，道：“你若不堪重任，天下人自有公论，有什么可讨论的！”硬逼着石弘继承了帝位。当晚，即派兵将杀掉了不利于己的程遐和徐光。

不久，傀儡石弘就拜石虎为丞相、魏王、大单于，加九锡，总摄百揆。

石虎的时代正式来临。